说完又叩了个头,起身就要走。
“且留步。”晏少昰忽的想到什么:“廿一,把千里眼分他们几个,随时传信,去吧。”
脚店一楼久不打理,地上的油垢走上去都得防着打出溜,一条街数这家生意冷清,却没人知道内有乾坤。
这是探子的桩点,二楼两套环廊相抱,向阳的那几间屋都是探子通信的地方,虽然一切陈设家具比不得宫里,却是坊间见不着的繁华。
晏少昰合衣打了个盹。
近来炮声听多了,清醒的时候不觉得,入眠时耳朵总是嗡嗡的,很难睡着。
他摩挲着系在手腕上的剑穗,慢慢陷进梦里去。
也不过刚阖眼,楼下又有人迈着大步咚咚锵锵跑上来了,被影卫一拦。
前脚刚离开的驿头惊慌失措,唇色泛青:“殿下,形势不对!咱们兴许是走漏了消息,耶律汗王带着大股辽兵进城了,全乔装打扮往这条街上来了!”
晏少昰笑了声,起身往阁廊上走,“在哪儿?会会他们。”
他一路轻车简从,没以真容示人。自己最得意的情报路要是被一群蛮人轻易破解了,合该他丧命于此。
晏少昰站在二楼廊台上往下望。
耶律烈果然带着人来了,不知是进镇子采买什么东西,一群辽兵裤腰上挎着钱袋,手里大包小包提了一堆东西。
驿头数了数人数,惊得差点跳下楼去报官——人家带了二三十个壮汉,殿下这头就三五个小兵,这不得被包圆了!
“殿下快走啊,奴才殿后!”
晏少昰轻轻一拢口型:“嘘,噤声。”
这汗王果然敏锐至极,影卫们不过盯着他多看了几眼,辽兵还没察觉异常,耶律烈却陡然伸手握住了刀柄,双目如炬般射上来。
驿头吓得僵立不动了,全身汗毛倒竖,生怕西辽兵拔刀冲上来,伤了殿下一根毫毛,他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死的。
晏少昰挪着目光在这一行人身上来回扫,像他自己乔装打扮的那样,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富商。
最后坦然与耶律烈回望,冲着楼下的汗王微微翘了翘唇角。
文和元年,父皇登基,西辽派了两位王子随使节团前来,贺天可汗登基之喜。
彼时他们是邦国,不是属国,不必执臣礼,一路风风光光地进了京城,在圃田泽睡了个来回,恣意又放荡,洒下金银无数,走时还以千车金银换回了一位宗室公主,大摇大摆离了京。
隔了十一年,这样凭栏望了一眼。
当年的王子变成了脸上带疤的野狗,左支右拙也收拢不得残余旧部,在草原上讨盛朝留下的一口糠。
可惜西辽没有登峰造极的易容术,也不知他面具底下是另一张皮。不然看到盛朝主帅站在这儿的第一眼,他就该望风而逃了。
晏少昰仗着西辽兵里没一个精通汉话的,他侧头,翘着唇,低声吩咐廿一:“调一万兵,围了他们的营防。”
第257章
“少爷,可是有问题?”
耶律烈眉头沉着点戾气。看那阁廊上赏景儿的青年,浓眉黑眼,身披皮裘,脚踩高履,满眼都是“这地方好生穷酸”的挑剔。
此人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又百无聊赖地望向楼下的叫花子了,从身边护卫的裤兜里摸出几粒碎银,照着叫花子头顶扔着玩。
底下轰然大笑:“爷爷再砸来!再砸来!”一群叫花子全高举着两手挤挤攘攘地接银子,那青年就愉悦地翘起唇。
——怎么看都是个家财万贯的蠢货。
耶律烈收回视线,下意识去寻乌都的身影。
这小东西不像别的娃娃,上了集市不讨吃不讨喝,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只看不碰,喜欢的净是些瓶瓶罐罐。
几文钱一个的黑瓷罐子,做工匀称的葫芦瓶,价值几十两的琉璃瓶最是难寻,好在镇上偷鸡摸狗的混子多,总有买卖门路。
辽人手里的金银都沾血,抢来的钱不知贵贱,也不讨价还价,说个数直接给银子。每回他们一进集市,整条街都知道肥羊来了。
辽兵掂了掂布袋里的分量,叮呤咣啷一阵响,便笑着打趣:“乌都,你买这么多瓶做什么?试试哪个当夜壶好使?”
“哈哈哈,要什么夜壶!乌都昨儿尿湿的褥都是我洗的。”
乌都恨恨咬牙,长了点肉的腮帮子气得鼓起。他最近魔怔了似的,梦里不是梦到河,就是梦到海,尿床的那一瞬,他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
耶律烈给面子地笑了声,手边的近卫一听大汗被逗笑了,愈发猖獗,逮着乌都的糗事一件件地说。
乌都不理他们,埋头在货摊上找合适的长颈瓶。
每当换季之时,他总要买许多瓶瓶罐罐,做一波新的法器,最近该是测河水温度、算黄河化冻和桃花汛期的日子了。
黄河宁夏内蒙段的汛期一般发生在3-4月,算算农历公历的相差,时间差得不多了。
今年太平洋暖高压北移,保不齐会有大汛,上游冰凌顺河而下,连上此地的融冰解冻,不知会是多大的洪水。十二连城离黄河不过五六里地,地势北高南低,山不连横,一旦发了洪水,就要成十里泽国了。
可再想想,要是真的发了洪水,他一己之力能做什么,能凭一个“圣子”的身份号召万民,随他往河流上游迁?还是能凭一声“父汗”,哄得耶律烈派兵救难民?
全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儿。
乌都又沮丧起来。
今日出城的路静得出奇,乡道上的牛车骡车都看不着了。四野只有牧民,“啰啰”地赶着牛羊而归,漫山悠扬的调子交和,似一曲别样的山歌。
一切都与往日没什么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