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里的将官少了一半,剩下的,晏少昰都记了个名字,留意里头有没有堪用的。
不论什么年节,尽忠职守的总是踏实人,只要不过分愚笨,提拔起来必有大用。
元历跟中原授时历不同,但他们一年也有十二个月,蒙古的年节叫“白月节”,他们也是要过年的。
“白月”不是白色的月亮,而是因元人崇尚白色,认为白色圣洁,所以这个月也叫圣月。
一望无际的原上草也有枯荣季节,圣月里头,草是最枯瘠的,要是大雪连降三日,雪就会冻死牛羊。游牧民族最忌讳这个,所以这一个月里,北元人要穿白袍吉服,载歌载舞,和平地祭祀牧神,祈祷牧神让风雪远离牧群。
而今年的白月节只比中原的大年初一迟两天。
军营里渐渐有了风声,都说元军这一个月里不会开大战。
晏少昰性多疑,孙知坚是老将,一听着这风向,立马紧了紧全军的战意,防着元军反其道行之。
腊月二十五,拜马神,祭英烈。
边城苦寒,百姓多信教,有点信仰顶在头上,吃糠嚼咸菜才有劲。佛道与各部落教义混杂,千百年下来,已经溯不着出处了。
此地也会信仰鬼神,百姓都说尸身缺损的人是上不了往生路的。
埋尸焚尸的地方在城外的西头,这些年大战没有,小冲突却不断,渐渐的,此地变成一片百姓避而远之的坟场。
正红的旌旗枯槁成灰红色,残鸦低低盘旋着。
“祭——”
礼官高唱。
军祭礼不撒纸钱,也不哭灵,一来不吉利,也是怕扰乱军心。生人顶多往手臂上捆一条白绳,以纪念兄弟。
烈酒扬手泼洒,一杯祭天,二杯祭地,三杯祭英灵。
庄严肃穆的军乐响彻大地。
第206章
从祭马庙出来,传令官早早在营帐前候着了,信筒里的卷轴是黄封。孙知坚看见这色,立刻挥退众人,让传令兵上前。
“殿下,宫里来的密诏。”
皇上一天一百句话,起码一半都是圣旨,不欲叫人听的、只传给一人的私话就是密诏了。
信上写:
【吾儿亲启。
今冬的十万套棉被棉服已备妥,本欲近日送往边关,京城与通州大雪却连日不断,钦天监观天象,雪停得是腊月廿八了。
百官亦牵系边关战事如何,吾儿不若回京一叙,年后带着新粮与棉衣再上路,到时另备三军仪仗,一路缓行,挥扬国威,抚恤边军。】
扬皇家威风,安抚人心的事儿,交给他一个主帅干。
晏少昰胸口窒闷,懒得重读,把这密诏递给孙知坚,说:“父皇既有此意,孙伯代我回京一趟吧,上马关有我守着。”
孙知坚面有难色,摆摆手:“殿下快别难为我了,我这两膝的寒疾,风雪里跑一趟,半道儿就得跪着走了。”
老将军窥窥他面容神色,又笑问:“殿下为何不想回去?回宫吃顿年夜饭,好好歇上两天,快马跑个来回也就是七八天的事儿。”
晏少昰双唇紧抿成一条线,唇锋上的干皮分了瓣。
这地方背靠中原,吃喝都能供给得上,饭食不算糟,但男儿没那些润泽口唇、护养皮肤的脂膏,就算有,他也不耐烦费那工夫。
俩月的大风捱下来,任他是皇子,脸上也皲得涩手了。
晏少昰猜得到,父皇说什么“扬国威”是假,其实是想扬纪贵妃的“贤名”。
给边关将士添寒衣一事是纪氏挑的头,让一个嫡皇子回京去接,走时还要备好三军仪仗?
三军仪仗那是何等场面?前军骑兵,中军车兵,后军步兵,一路缓行,让沿途的百姓都看着,竟是要风风光光地把这十万床被子送到边关去。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孙老将军儒将出身,不似别的武将那么粗枝大叶,这老将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见二殿下眉头深锁,稍微转转脑子,就知殿下所想了。
老将军颜容温蔼,竟似笑他孩子气。
“殿下年富力强,哪里懂父辈的心思?皇上他啊,是惦记您呐——殿下这是头回在外边过年吧,这边关寒酸,连过年的馒头花糕都蒸不出花样来,家里头哪里舍得?”
孙知坚回身向南望,唏嘘一声:“皇上他虽是天下之主,却也是个日渐年迈的父亲啊。”
晏少昰僵怔着,半天没续上话。
——父皇,竟会惦记他?
自小,他与皇兄一起跟着太傅念书,每隔几日,父皇就要过来看看,抓着他们兄弟俩口问策论。
其实也没抓他,父皇是抓着皇兄问的,不大理会他。
是他自个儿少时就好强,看见皇兄答得好,讨父皇高兴了,自己忙跟着作答。分明连问的是什么都听不懂,还要装腔作势乱答一气,得了父皇一个“小黠大痴”的四字评语。
这词高深,他那时还不懂,翻着说文解字才翻出来,骂他是个“借着小聪明卖弄口舌的蠢货”。
后来,纪贵妃生了小五,那孩子更是父皇抱在膝头上长大的,他疼爱五弟,更甚疼爱皇兄。
逢年过节,都没短过宫里头的赏赐,晏少昰扫一眼就知道是内务府准备的,那全是皇子份例,是从各国贡品中挑出来的一堆昂贵的珍玩,还没父皇那一副亲笔所书的对联、一袋福橘来得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