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坐在台阶上,借着后院后罩房的一点光,捡了片南瓜叶,蹭去鞋底上的湿泥。她弯着腰,背蜷成一个拱桥型,神游天外想事情。
江队不知道去哪儿了,从围场回来之后再没见他,二殿下说他去军营练体能了,具体去了哪个军营却不肯说,大概是地方隐秘。
地上有一团青灰色的影子,好像动了动,绵延到她视线里,又忽然短了一截。
唐荼荼仰起脖子去看,以为是哪个影卫大哥,一抬头,竟见二殿下坐在房顶上看着她。
穿一身鸦青,色儿沉得近黑,兴许是月光也好色,厚爱美人,给他镶了一条银辉。
“上来。”他说。
房顶两米来高,唐荼荼左右瞅了瞅。
她这院里没梯子,寻思自己是去西头踩着花墙往上爬呢,还是去前院搬条梯子。前者姿势不雅观,但搬梯子又麻烦,唐荼荼简单一权衡,折身往墙边走。
她才迈开腿,后襟一紧,一个影卫提溜着她上去了。
唐荼荼屏住呼吸,那影卫把她放稳,便鹞子一般起落,隐去了夜色中,连脸都没露。
瓦片不好踩,是一排正、一排反叠合上来的,底下没有水泥砖泥固定,一脚踩上去嘎啦嘎啦响,表层的黑釉面还滑。
二殿下伸来一只手,唐荼荼没接,弓着腰,战战兢兢地往高处爬了两步,这才坐下——爬得高点,上边的倾斜度小,不怕坐不稳掉下去。
晏少昰起身,随这怂货往上挪了挪。
此处看风景别有一番意趣。夜不深,人间灯火还亮,赶路回家的行人会穿巷道而过,怀里抱着只小猫,喵呜喵呜的,不知是从哪儿聘回来的狸奴。
“殿下怎么来了?”唐荼荼问他。
“我发月俸了。”晏少昰道:“两千两,让影卫放你库房去了。工部另有匠作褒赏,钱不多,月底大约能下来。”
唐荼荼有点吃惊:“殿下特地跑一趟,就为给我送钱!”
晏少昰窒了窒,含糊唔了一声。
隔了片刻,影卫扛上来一个小破桌,垫了两块瓦片摆平,另一个影卫端着两个果盘回来了,里边放着切好的黄瓜和梨子,摆了一壶小酒,两个茶杯。
他们就地取材,黄瓜是唐荼荼种的,梨是后院仆妇买的,梨子长得圆不隆冬,竟能切成整整齐齐的菱形块,没瞧出影卫还有这巧手。
桌子是她库房里的。小酒和茶杯不是府里的东西,触手滑腻如玉,胎薄得不像瓷器,大概是从二殿下马车里拿上来的。
唐荼荼尝了一口小酒,这酒不辣喉,味儿酸甜,挺迁就她的口味。
晏少昰半壶酒入胃,总算扯出了话头:“宫里边开始查案了。”
唐荼荼一顿:“查到幕后主使了?”
她脑袋里万事万物都简单至极,好像只有成与败、是与否两种区分,晏少昰没见过她身上有半点居中和妥协。
“没有,拷问了一遍,查到内务府时线索断了。”
“父皇想将后宫辖理权交还给我母后,让她查这毒香案。母后没答应,以眼疾还没大好为由,避过去了。”
这么多年,母后一退再退,冷眼瞧着纪贵妃一步一步踩到她头上。晏少昰知道母亲心寒了,不愿意争、不愿意抢了,也没力气消磨了。可她一退再退,国母空有其名,形同虚设,对皇兄没有助益,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端。
可劝解的话张不开嘴。
晏少昰有时进宫陪母后吃顿饭,听她翻来覆去地拣着自己小时候的糗事讲,笑过之后,问他怎还不娶妻,有什么打算。除了这些,母子俩已经聊不到一处去了。
政事她不明白,家事与琐事念叨的回数多了,当儿子的又木着脸,撑不了一刻钟就借口要跑。
坤宁宫的人气越来越薄,畜牲却越养越多,猫崽子养了仨,廊下的鸟笼挂了一溜,花也种了一院子……好像子女儿媳不在的时候,母后都是靠这些东西吊着气儿活的。
“幕后主使是查不出来的。”晏少昰声调转冷。
“后宫阴私太多,查案不是从上往下查的,是从下往上一层一层抽丝剥茧。东西六宫的主位妃嫔手底下多的是拥趸者,一层一层,各有脉门抓在上头人手里,密结成网,线索一扯就断。”
唐荼荼忍不住:“殿下查我查得八米二糠的,怎么查宫里就这么……”没本事呢?
他斜来一眼:“你当我手眼通天?宫里头四万多人,后宫不算主子,光是伺候人的奴才两万有余。这还是我家如今家支不盛,以前祖宗爷爷在位时,宫里头动辄七八万人。”
毛病,都有手有脚的,伺候人彘也用不着这么多。唐荼荼听得牙疼。
晏少昰瞧见她这表情,不由失笑。
“纵我和皇兄能耐再大,也不敢往后宫安插太多眼睛。宫中的内侍入宫前,要往上倒三代,三代清白方能入宫。诸嫔近身的奴才都是从自家家里带入宫的,哪那么容易收买?”
“再者说,放民间,那是父亲的后院。姨娘之间斗法,做儿子的插手去断案,不像话——我只怕这不是宫闱内斗,而是跟哪位皇叔有牵扯。”
姨娘后院什么的,唐荼荼就能理解了。
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耀眼的也不过就那么十来颗。后宫佳丽就算没三千,也有百八十,重阳宴上得脸的嫔妃都莺莺燕燕坐了三排,不得脸的还不定有多少。
半晌,她神情复杂地来了句:“您和太子也挺不容易的。”
晏少昰知道她的意思。
“我父皇啊……”他说不出口。
纵然十岁以后,“孝”之一字在他心头的分量就越来越轻了,可对父亲说长道短不是君子所为。
晏少昰只说:“将来我要娶妻,势必只娶一人,不叫她左支右拙,处处为难。”
“噢。”唐荼荼给他鼓鼓掌:“好想法,真君子,殿下加油。”
晏少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