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螃蟹还喝了两杯菊花米酒,这酒没什么度数,晏少昰见过她拿清酒当水喝,一时想不出她那个时代的姑娘是什么样,民风剽悍?
她真动起筷子来,晏少昰又觉得自己不该早早吃了饭,眼下只能干坐着。
他不太自在地瞧了会儿菜单子,瞧了会儿文人墨客为菊花宴写的诗,挑出那一排诗里的三等作,一首一首挨着改了。又摩挲了半晌自己的玉佩,再没东西可瞧了。
只能去瞅唐荼荼的吃相。
灯下看人,不觉美,十四岁还小,撑死了算是憨态可掬。晏少昰揉揉颞颥穴,他许久不犯的头疼又有点来势,耳前那根筋噗噗跳了两下。
十四……
他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目光聚焦在蟹肉碟里,神思不属的。
唐荼荼:“殿下想吃就吃一个呗,晚上不会拉肚子的。”
那点鬼使神差的念头全部归了位,晏少昰抵着牙根撑起个笑,夹了几根菊花瓣,嚼着“拉肚子”仨字,一块咽下去了。
一边刻薄地想:十四……呵,猪脑子长到十八也没用。
只要心态端平了,唐荼荼就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她实在敬业,吃饱喝足不忘正事,扒着日理万机的二殿下讲放映机原理,非要他也把匠人的活计听懂似的,上了马车仍没停嘴。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遮蔽帧,总会在旋转十二圈后产生一个短促的黑影,这里一不小心还会卡带,但是调节轴长又来不及。”
她大概是有点醉了,也不顾别人听不听得懂,自己搁那儿理思路。晏少昰没大听明白。
街上行人愈少,马车辘辘地行,转过每一个街口、每一个铺家时,都有暖融光线射进车窗来,照得二殿下眉眼温和。
他掂量着措辞,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地夸她:“已经不错了,你又不是专精这个的,头回做,哪能尽善尽美?”
“但是导轴……”
唐荼荼忽然停住话,猛地一扯他袖子,掀帘喊道:“师傅停车!掉头掉头,咱们回工部!”
影卫:“回哪儿?”
马车都快到安业坊了!
“回工部!”唐荼荼神思被鬼叼走了似的,看赶车的影卫一动不动,而此处离工部衙门也不远,她扒着车壁就要跳下马车。
“殿下回府去吧,我路边喊辆拉客车就行了。”
被晏少昰抓回来:“工部都闭衙了,你做什么去?”
“还没闭衙!侍郎大人说给皇上的节礼不能马虎,夜里留着人的。我想着办法了!”
“不该用卷片的,供片盘应该是外置的,外置几个盘都行……”唐荼荼嘴里念念有词,一陷进去,她就意识不到我是谁、我在哪儿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晏少昰啼笑皆非,抬手示意影卫掉头回工部,指了个人去唐家递个话。
唐家惴惴不安地用完晚饭,又等了一个时辰,亥时了,还不见闺女回来。
唐老爷心里各种不好的念头乱窜:荼荼是不是路上丢了?是不是惹恼二殿下了?没门没路的,怎么就一块吃饭去了?传话的是不是忽悠他?
忙带了家丁出去找。好在二殿下是个妥帖人,他才出坊门就遇上了传话的影卫,说是荼荼又折回工部了。
唐老爷心急如焚,一路只顾着气了,憋着火去了工部衙门,心说寻着荼荼一定好好训她一顿长长记性。
哪有这样,天黑透了还不见人影,再一个时辰就宵禁了,乌漆墨黑的夜里跟二殿下呆一块,这像话么这!
他跟着影卫赶到工部,大步往院里去,圆胖身条走出了风,临到院门前却怔住了。
院里那块白布,那块唐老爷每天下值时都过来瞧一眼的、平平无奇的白布,夜里朦朦显灰,上头是一个光彩陆离的小世界。
提刀的关公、马上的张飞、七进七出赵子龙……一个个英雄威风凛凛地跳出来,操着十八般武器,杀退敌军,竟成了活的,一晃眼就要从布里跃出来!
而那两人并肩站着,在幕布这头投下两道虚蒙蒙的影子。
琉璃作坊和唐荼荼约好两日后交第一批镜片,当天,云岚早早出门了。
上回她汗湿衣襟,狼狈出场,这回出门前沐浴焚香,连褐衣也换成了件素白的女子儒衫。黛笔轻轻描几笔,狭长的眉眼勾平,媚气就不见了,只剩下如神女一般的庄重。
梳头的婢子从小被夫人买进萧家,跟着主子到大,还是叫这倾世姿容给看呆了。
她想起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每逢佛节,小姐总是被庵庙的师太请去,坐在花车上扮小观音。那时的游街好热闹,谁家小主子扮了小观音、小佛子,是很添光彩的事。
直到小姐及笄后,夫人才不允了。府里人都觉得可惜,慢慢地才知道夫人为什么不让扮观音了。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漏出来,都是些臭男人,私底下说些猥亵之言。
天底下竟有人能将媚骨和佛相长融在一起,出尘入世皆合宜。
那婢子踟蹰:“姑娘不再等等么?大少爷下个月就要上京了,万一咱们打草惊蛇……”
云岚笑了声,没与她解释。
异人心防都重,她送给唐姑娘的那本书中,“借尸还魂”、“反叛精神”点了一点,不信唐姑娘还能坐得住。而初见要卸人心防,再见就要让她臣服了。
父亲的驭下之术,她和兄长们是一块学的。
云岚心头思绪盘旋几圈,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对镜展出一个浅笑,施施然坐上马车,迎着晨光向东去了。
她行过坊角的武侯铺时,里头武侯卫探窗瞧了一眼,飞快放飞一只鸽子,递了个信。
马车慢悠悠走到城门口,将将三刻钟,后头婢女骑马追来,奔到近前:“居士!居士!不好了,有一队衙差去咱们枫桥林检查,核验了地契书,说咱们的地契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