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细想,去传话的那人很快出来了,招招手:“徐管事在后院呢,几位进来罢。”
唐荼荼忙抬脚跟上去,跨门槛时,顺嘴说了句“先生看门槛”。牧挂书却已经稳稳当当地迈过来了,展颜一笑:“姑娘忘了?我能看清台阶了。”
这琉璃作坊跟别地也不一样,后院不住人,全是一间间的陈列室。
那管事年纪三十来岁,大约是被牧、叶二人缠得烦了,一看见他俩,便露出无奈表情。本着来者是客,管事还是打起精神接待了,让人奉茶。
“二位这回定做几副镜?”
叶三峰道:“今儿不是我们看,是我家小姐看。”
他们说话的工夫,唐荼荼早奔到货架前了。
这琉璃作坊想必是经常接待客人,货架陈列似金银玉饰楼,架子上摆的大多是琉璃杯、琉璃酒壶、琉璃首饰一类的东西,像二殿下送的那蔷薇水瓶也有不少,品相有好有差,透明瓶少,调入了色彩的瓶子为多。
大件琉璃器就要漂亮许多了,两只手那么大的鹿、长脖子仙鹤、大象,都流光溢彩地摆在货架上。
她眼尖,往最底下一排货架上瞧时,看到了那几枚镜片。掌柜的不知道这玩意能做什么用,一沓镜片全堆在红布上,没仔细打整。
唐荼荼忙捧起来:“掌柜的,这就是前两天烧出来的那炉镜片吗?”
“对,仿着这位先生那枚圆片烧的。姑娘自个儿瞧罢。”
镜片做得少,拢共十几片,许多片上头都裂了细纹,这是降温时受力不均匀导致的。
唐荼荼把几枚完好的镜片拿起来,隔着一掌距离放在眼前,依次照了一遍。
这些镜片都太厚了,全是凹透镜,直看得她头晕目眩,扶着桌子站稳,使劲眨了眨眼睛。
“这不行……”她喃喃一声,连红木托盘带镜片,端到徐管事眼前。
“您瞧,这颜色不对!这几片色儿都带绿,这几片边缘处有结晶,而且厚薄是不匀称的,您没瞧见么?”
那管事“嘿”一声,气笑了,还没掀唇,又叫唐荼荼的自言自语截断。
“色儿带绿是二价铁,铁元素没除尽,这个有办法;有气泡大概是没搅匀,空气泡是可以敲打散尽的……”
“可结晶,结晶,结晶怎么来的?温度不够么……”
她魔怔了似的,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半晌,直把叶三峰惊得不轻。
唐荼荼多数时候都活得不太讲究,此时却像个百般挑剔的商人,她问牧挂书:“你的眼镜戴上,看东西是完整的吗?”
她戴不了牧挂书的眼镜,只能问他,偏偏后世的光学知识复杂,唐荼荼自己都一知半解的,费了老大力气,才让牧先生听懂“像差”是什么东西。
牧先生道:“确实如姑娘所说,有几点圆圆的小光斑,这几处看东西会变形……可已经不错了,能叫我视物了,还苛求什么?”
唐荼荼:“你摘下来我瞧瞧。”
牧挂书愣愣解了簪子,把眼镜解下来了。唐荼荼避开窗口亮光,找了个光线不明亮的地方瞧。
这两片琉璃非常平整,摸上去触手光滑,只有拿起来细看,肉眼才能分辨出里边有叠影和畸变,也有离散的光斑,肉眼能分辨出每一点细微的不平整。
她说:“这不行,长期下去会诱发更多眼病,先别戴了。”
牧挂书呆呆站着,听见姑娘没收了自己的眼镜,眼神又空茫起来。他知道姑娘这么说必然有道理,只好垂头丧气坐下了。
那管事听她挑了这么半天毛病,气得叫唤起来:“姑娘这不成心坏我家名声吗!”
“我家生意虽小,可也是接过宫里生意的!京城谁人不夸我家的琉璃清透无暇,哪儿来的光斑,哪儿来的叠影?”
“还什么叠影?琉璃器就是图个好看,流光溢彩的,有个影儿怎么了?别人都是摆弄着玩儿,偏你们往眼上戴!姑娘这不成心挑事么?”
唐荼荼忙放下绣袋,掏出自己画的那一沓成像原理图,“是我嘴笨,您见谅,我不是挑毛病,我给您细说。”
正此时,堂外一道声音温和响起:“徐管事,怎么了?”
徐管事忙蹿上去:“惊扰您了,吵着姑娘抄经了?哎哟!姑娘怎么出这一身汗?”
那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一路垂着眼睛走进来,似避讳生人目光,手里拿着帕子沾了沾额上的汗,声音仍是温和的。
“无妨。今日功课做完了,我去窑炉房走了一圈。”
徐管事急得团团转:“您去那里头做什么哟,您身子又不好,这不是胡闹么!”
“这位是?”叶三峰奇道。
徐管事道:“这是我东家掌柜的姑娘,是个在家修,劳烦诸位勿犯口戒。”
唐荼荼没听过什么是“在家修”,愣了一愣。
这姑娘穿着一身灰褐衣,没束胸,也没剃头,却开口念了一声佛号。她刚从窑炉房出来,一身汗出得湿透衣襟,脸上分不清是油光还是水光。
可一抬头,分明生了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唐荼荼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了,结舌半天,见这姑娘合掌,也连忙给人家合了一个。
还是管事的唤了声“云岚居士”,她和牧、叶两位先生这才跟着喊了一遍。
第137章
“听到几位争执,冒昧叨扰,可是生意出了岔子?”云岚居士慢声问。
徐管事常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管事,来往的都是乡间冶工,他没经受过京城里的礼数熏陶,说话嗓门大,还脾气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