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场的车马道铺得平整,全是半丈长方的砖石铺就的,很宽敞,能容得下天子六骑。
道两旁全是穿着薄甲的金吾卫,每五步一岗,高处架着哨楼,有号旗手和弓箭兵,能将整个南苑尽收眼底。
唐荼荼一路大敞着车帘子,学到不少新鲜东西。
各家马车上都贴了姓氏楹联,字体工整,平仄不拘,只为写明是哪家的——像“昌平世泽,亚圣家声”,这就是京城昌平孟氏,亚圣,是孟子后人分支,继承祖宗遗泽、不堕门风的意思。
再如她们旁边的那驾马车,上头写的是:“常山骄子英雄胆,松雪道人绝妙书”。
这家就是赵氏,往前倒了一千年,跟赵云搭上了这么半茬儿亲戚,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至于松雪道人赵孟頫,可能跟他家关系近点,那就应该是浙江吴兴赵氏。
时下许多达官贵人家,都有这样“天下同姓为一家”的矫情,扒着五服之内的族谱翻找名人还不够,但凡历史上同姓的伟人,都能借其荣光来给自家戴个高帽。不光勋贵之家如此,普通书香门第也爱这么借。
唐家脸皮薄,没这些花花噱头,马车上就一个“唐”字,反倒独树一帜起来。
唐荼荼一路上看了十几幅楹联,权当在回忆历史。她头回见这么多大臣家眷,可惜今天来得早,要是明儿随御驾来,大概能看着更多有趣的。
北门、宝鼎塔、观鹿台、围场……
每过一层关卡,就要验一遍名帖,一一核对名姓,连嬷嬷和婢女都得登记名籍。
一重一重关卡进去,这才到了围场南面,这道门卡得最严,对女眷尚算宽松,随扈和马车都被卡在了外头。
朝北边远远望去,那顶明黄大帐已经立起来了,金红二色圆尖顶,周围是宫里娘娘们的营帐,叫一圈一圈的仪卫驻守着,再外头才是皇亲国戚。
皇家大帐被层层包裹在最中间,和这头隔着有一里地,想冲撞也冲撞不了。这下唐夫人放心下来,比来时自在多了。
前后的官眷们都轻车熟路地奔着自家营帐去了,唐家头回来,正不知该往哪儿走,一个眉眼年轻的小吏打着笑脸迎上来,招呼着。
“您几位是仪制司郎中唐大人的家眷吧?”
唐夫人拿捏着语气称是。
那小吏笑得更灿烂了:“小的司务钱守明,夫人少爷小姐且随我来,您家的帐篷是小的亲自看着搭起来的,我给您挑了个好地界,能从这儿一眼望到校场,一点不受遮挡。”
想是爹爹提前吩咐过,礼部这位引官是个九品小吏,客气得过了头,上来就一连串的客套话,直叫唐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应声了。
家里的小举人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礼节与应答无一不妥。
礼部四司以仪制司为首,管的是礼文、宗封和操办各类大典。每回有大典之前,唐夫人成天见老爷拿着几大摞礼册搁那儿背。
尤其最近,一连两个月全是大典,唐老爷快要魔怔了,梦里念叨的都是“遣官分告诸庙、社稷、日月、神祇”。
唐夫人简直不堪其扰,耳朵塞棉花都塞成习惯了,却还是头回有这样被小吏捧着的体验,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多谢,麻烦钱大人了。”
钱守明笑眯眯道:“夫人客气。”
一转头,看见荼荼和义山都笑眯眯望着她,唐夫人自个儿不好意思了,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看西边。
“那边是什么热闹?那些少爷小姐怎么都跑过去了?”
钱守明笑道:“那是一群公侯少爷在打马球呢,热闹了有一会儿了,小的领少爷小姐去瞧瞧?”
珠珠立马蹦起来了:“要去要去!”
钱守明唤了个小兵过来,领着唐夫人和下人们去找帐房,自己带着上官家的少爷小姐往校场那边去了。
唐夫人追出两步,不放心地吩咐着“义山带好妹妹们”,唐厚孜“哎”一声,脖子却已经伸得老长了。
老远就能听到校场上如雷的马蹄声,各家小厮扯着嗓门儿摇旗助威,一群青年才俊正在打马球。
场地不算大,比后世足球场稍微大点,十几匹骏马在场上疾驰,被马蹄踩烂的土灰溅起二尺高,还不等拂上贵人们的衣,就被洒水泼落下来。
这些十来二十岁的少爷们,模样大多秀致,没几个膀大腰圆的。
马背上都拴着黑、绿两色旌旗,是分了队的,十几个人争一个马球——那马球小得可怜,只有男子拳头大小,鞠杖不过一米长,骑在马上得弯腰才能够着球——所以最高明的玩法是击球精准,每一杖都连贯,叫球不落地。
珠珠啊啊叫着:“我看不清!”
唐义山:“我也看不清。”
唐荼荼到底是末世荒野里走过三年的,她动态视力不错,别人看热闹看气氛,她能从这急速的运动中看出丁卯来。
“吁——”
一声悠长的马哨之后,一匹油光锃亮的蒙古马劈山分海般从马堆里冲了出来,马背上的人折腰一抄,球就蹦起来了。
唐荼荼“哟”了一声,目不转睛看起来。
骑着那匹大黑马的人,可不就是二殿下嘛!
场上一群少爷骑术都了得,可这一人一马却最显眼,眼疾手快,击球迅如闪电,把马球从东球门一路朝着西球门运去,满场十几根鞠杖乱甩,愣是谁也碰不着球。
唐荼荼看乐了,这哪里是八对八,分明是一打十五!
蒙古马个头大,这畜牲又恰恰是它那批野马群里的王驹,比一般马还要高出一尺,偏又四蹄如飞,脾气暴,在乱马中横冲直撞,挤出了一条道来。
一群公子哥们驾着马东奔西走,纷纷避让,想上来拦截,可鞭着马跑不得五步,便又慌忙勒缰,怕跟蒙古马的结实身板撞到一块去。
马背高,更考验球技,二殿下就是那个连击几十杖、马球不落地的神人。
眼看着他离对面球门只剩二十步了,两边王侯少爷们吆喝着“拦住,赶紧拦住——”,热血上头,全忘了尊卑,不要命似地从两边夹击,跑在前头的两人抄起鞠杖,拦在他必经之路上,生生搭了个拒马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