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琼心尖被拧出水,不太习惯地抬手,轻轻拍在荼荼肩膀上,合住了这个拥抱,道了声“好”。
忘不了的。
从西市一路穿过青龙大道,离中城越近,他们这挂红绸的骈车便越不显眼了。
放眼满城尽是红绸子,不光是学子车马,还有路旁的书社酒楼茶馆布庄,全高高地挂起了红旌,祝贺学子登第的、商货降价廉售的,各家酒楼也都打出了高中宴、谢师宴的噱头,赶场似的做起了节令生意。
多少未出嫁的姑娘穿了红衣,拿红绳缠了头发,富贵人家还有家仆蹲守在榜前,等着榜下捉婿。
“好热闹啊!姐,咱们改天出来吃酒席呀!你看这家楼,举人来吃给免半桌饭钱呢!”
珠珠在右手边的大马车上叽叽喳喳地叫,唐荼荼听得直笑。
这热闹比乡试入场那日也差不离了。
往年的乡试考完了,起码要等半月才能出榜,今年因为太后寿辰,所有事儿都得往前赶,匀出时间来办大寿。贡院门只锁了五日,内帘考官们批完卷,又交由礼部开名查卷一日,在这第七日头上热热闹闹地出了榜。
各坊市门前的布告栏上都张了榜,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官府的衙差朗声读着布告。
这次乡试,直隶省所录举人共三百人,比往届多了七八十个名额,这还是因为恩科,天家喜事,所以加了乡试中额。但放在今年的两万多考生中看,今年的中举比例低得吓人。
往届乡试都是千人中取四十到五十人,唐荼荼算了算今年的,千中取十五,筛人筛得简直可怕,就中了三百个,也不知道全城怎么这么多人在热闹。
一路行去,路上遍地是学子,或哈哈大笑,或捶胸顿足的,满城都是砰砰炸响的鞭炮声。
车夫连马都不敢鞭了,怕惊了马,一路躲着鞭声走。
唐府的下人早早在街门口候着了,一见着少爷下车,抖开一大块红绸披到了少爷身上,唐厚孜矮身躲了过去,忙摆手道:“快别闹!不像样。”
府门前站着衙役,学台来的报录官还在院里等着,正含笑与唐老爷说话。见他家小少爷进门了,那报录官捧着大红的报帖递上来,上头写着“直隶乡试第三十六名”。
唐厚孜早从报喜的仆人那里知道了自己的名次,最高兴的劲头过了,眼下接过帖子只是笑,并没失态。报录官又夸了他两句“沉稳大气”。
“老爷,愣着做甚?”唐夫人在唐老爷腰后轻轻杵了一肘子。
唐老爷恍然,忙给报录官塞了颗银锭过去,那报录官脸上笑意更盛:“小少爷一表人才,日后一定大有作为,我就预祝小少爷前程似锦,光耀门楣。”
说完,便赶着去下一家了。
左右住着的邻居也都过来送礼了,礼不重,全是些文墨书册、喜糕福糖等等,让唐夫人松了口气,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应承这人情往来。
唐府人忙忙碌碌过完这一天,还不算完。天黑以后,府里谁也不敢喧哗,让少爷早早睡下。第二天,唐厚孜精神抖擞地起来,吃饱早饭,跟着爹爹去学台走了一趟。
学台被清查以后,一应人事升降还没来得及,衙门要职且由礼部官员代任。
三百名中举的学子会以每三十人一组,由翰林和国子监等十名考官出题,挨个“口问大义”,这就是复核了——既问考生在贡院时笔答的考卷,也会临场问些新问题。
如果考生答非所问,甚至连自己考卷上写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释不了疑,那他在考场上就有雇人代答的嫌疑,成绩就要作废,并严查此次乡试中有没有舞弊。
而考官们临场问的新问题,若考生临时发挥得不好,答得中下,则会被归为“有文才,无急智”的那一边,笔录中所得的名次就会相应往后调;相反,口问中答得精彩的,名次也会往前移。
这种名次调整,一是为了清查舞弊,二是为了筛捡遗才。重排过名次以后,所有中举学子笔录和口问的两张卷子,全要放在学台留档,京城学子都可以去学台借阅查看,答得特别精彩的卷子,也可以由民间拿去誊录印刷,供天下学子传阅。
唐夫人一整天都是紧着心的,接待完各家贺礼,她也坐不住,吃过了午饭,就在正厅来来回回地绕圈子。
“母亲。”唐荼荼被她晃得眼晕,“哥哥是有真才实学的,肚子里全是墨水,不会被考官问住的。”
唐夫人紧紧握着自己两只手,忧心忡忡道:“我如何不知?我就是怕那群老学究瞧你哥年纪小,故意问些难题刁难他。”
“……”唐荼荼理解不了她的逻辑,她自己反而觉得哥哥年岁小,更容易让考官们生出惜才之心,笔试都过了,口问不该难为哥哥才对。
等到了后晌,哥哥和爹还没进门,家里的书童先跑着回来报信了,从大门一路跑进院,满头大汗,却笑得看不见眼。
“少爷又进啦!提了名次啦,国子祭酒亲点的第十九名!”
唐夫人紧了一下午的心如开闸泄洪一般敞开了,她猛地起身,起急了竟有点眼花,扶着桌站稳。
“还愣着作甚!快去给老宅报喜,再去岳家书院给少爷的夫子报个喜,请夫子明儿来家里吃饭!厨房备好晚膳没有?中午我写的那桌鱼跃龙门宴,一道菜都不能少!”
她把一群仆人支使得团团转,唐荼荼帮不上忙,也插不上嘴,等着爹和哥哥回来。
不久后,唐老爷和儿子就进了门。唐老爷一扫往常的暮气,红光满面的,胳膊揽在儿子肩膀上走了进来,大笑道。
“我儿真是了不得,整个直隶省第十九名!咱唐家多少年没出过这么好的名次,义山给爹娘长脸了。”
唐厚孜却有点浑浑噩噩的,他站在爹和母亲面前,把双亲啰啰嗦嗦的问话全应答完了,这才寻了个椅子坐下,神情恍惚。
“义山怎么啦,怎么不高兴,是不是累着啦?”
全家人都望过去。
唐厚孜有点沮丧,理了理思绪,才开口:“前儿傍晚,听到家里的人报的信,我一听自己考了三十六名,还觉得沾沾自喜——可今日我在那口问场上,才知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怎的?你仔细与爹说说。”唐老爷忙问。
唐厚孜茫然道:“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乌黑,精神瞿烁。他二十年间走遍中原,行过波斯、天竺、大食、倭国,连打着仗的蒙古都去过。”
唐老爷惊道:“真是奇人。”
“还有一个壮汉,身材有两个我那么粗,壮如铁塔,他说自己以前是个屠户,十年前他还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散尽家财去念书,今年也考上了。”
唐老爷又笑道:“何止是屠户,乡户人家也有不少穷孩子,靠发奋读书考上了举人呐。”
“这都不是叫我难过的。”唐厚孜摇摇头,他白净的脸上,眉眼都耷拉下来,接着道。
“最厉害的是一位跟我同岁的小公子,比我个头还要矮一点,他是天津府来赶考的,经义试策中,他评到了八十名开外。上午口问时,他和我分到了同一场,他那口才,简直是我这么多年所见人里之最,比所有教过我的先生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