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一个人的学生,但也是学校的学生,关键时刻还是要听学校的安排。”右侧一位领导发话。
路乐顿时哑口无言,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话,好像自己也听过。
没错,自己何止是听过,还听过不止一次。
“学校已经针对他们的变动作出了详细的计划,相信一定会给出完美的计划书。”卢永光的态度显然是送客,于情于理他都不想路乐在这时候闹起来,“你先回去,等到下午,学校这边会亲自找他们谈谈。”
“谈谈?您的谈谈是怎么谈?是不是就是希望学生们同意学校的要求?”路乐问得很快,没有给他们思考怎么回应的时间。
卢永光立刻看向他。“路助教,我希望你现在能明白你在说什么。”
门口,陆水再一次想要往里冲,但是又一次被水泊雨抱住腰。他很着急,够了,路助给自己的保护已经足够了,他现在很满足。小时候他也希望会有家长替自己到学校出头,希望有一个真正伟岸又正直善良的父亲去学校收拾那些嘲笑哥哥脸上有胎记的坏学生。他想象中的父亲非常高大,一定会有宽广的肩,在发生不公时能够勇敢地站在自己和哥哥的前面……
当然,这些只是幻想。
但此刻,路助教的背影比想象中还要高大,他平时见到赵顶峰那样的市队教练都不敢发表反对意见的,现在真是连工作都不想要了。
路乐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正中,熟知职场规则的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上。再往前走一步可能就再也爬不到现在的高度,每一句话都是岌岌可危。卢永光这人不错,已经几次三番提醒自己了,给自己台阶下,但是他现在很不想下这个台阶,因为这个台阶下去了他照样爬不上来。
门外就是他的学生,自己不能让他们蔫头蔫脑地回去。
“卢教练,我很清楚自己现在在说什么,我相信学校领导也明白我的意图。”
字字清晰,门外是一群心跳加速的学生。
“我知道学校的谈谈是什么意思,学校的谈谈就是希望学生能够平和接受,不要把负面的情绪代入训练和比赛中去。”路乐沉了一口气,“因为我以前也是被学校约谈的运动员,我知道谈谈之后会发生什么。身为一个助教,我很清楚自己没有立场站在这里和各位讲话,但是身为一个亲身参与了中国跳水事业的运动员,我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我当过学生,学生在重大分歧面前是没有资本和学校谈谈的。您说您下午要找那两个孩子谈,您觉得他们敢不同意吗?他们有资格和学校说‘我们不同意拆搭档’吗?没有,从来就没有,上级的谈话对下面的人来说就是一个通知而已。”
“双人项目之所以难,就是因为这个项目的变数太多,比普通的单人项目多出无数个变量。在赛场上,运动员要观察队友的状态,还要根据队友的细微变化调整自己。在赛场下,随随便便一个理由就能终止合作,这不只是一个人的赛程,是两个人一起愿不愿意把力气往一个方向使。”
“跳水是中国的大项,每年有多少小升初的跳水苗子冲上来大家都知道,那数都数不清啊。可是初升高的孩子又剩下多少?我们看着那个数字都心惊胆战。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把孩子们给骗了!”
“你在说什么!”卢永光用文件袋拍了一下书桌。
门外每个学生都震了一下。是啊,路助他在说什么啊?
路乐这时反而释怀了。“竞技体育,竞是比拼,技是技艺,我们当教练的告诉那帮还不到大腿高的孩子,你们只要好好练,将来就能当第一名,只要你们敢拼搏,将来一定可以有好成绩。实际上呢?我们就是把孩子给骗了啊!”
“我们没告诉他们,发育关是不能自己控制的,只要开始长身高那每个动作都在变样。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只要无法适应身高就不能比赛了,‘冲爆了’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明明还在跳台上练习着,还没离开赛场呢,可是大部分人这条路已经走到头了。他们自己还没放弃,身体条件就已经不行了!”
“我们没告诉他们比赛成绩不是仅仅靠努力就能上去的,除了发育关,还有天赋关。我们只说你们要努力你们要拼搏,没告诉他们顶尖的运动员都是从小刻在dna里面的人选,到最后拼的全是天赋。我们也没告诉他们,就算你们熬过了发育、拥有了天赋,金牌之路还有那么多困境挡在前头。身体受伤、搭档更换、赛制更改,每一样都没法预知。”
“可就算这些都摆平了,真正能左右他们比赛的还有上级的意见,还有学校的安排,甚至还有搭档的取舍。但学校不能拆了东墙去补西墙,咱们不能这么干啊。中国跳水事业经历了多次的波折,当初也经历过台强板弱的阶段。谁都知道跳板需要人才,跳板没人上我们不能不比了啊。就因为板弱才要发展,不能因为弱就不练了对不对?学校现在发展跳板,同样也不能拆了跳高的新秀分过去啊!”
“所以我说我们把孩子们都给骗了,我们没说的事情可太多了。我们只是用金牌吊着他们,就像毛驴面前栓了一根胡萝卜,告诉他们只需要往前冲就行,我们就是用金牌给他们撒了个谎。现在学生们问我为什么不能参赛了,我该怎么回答?他们就这么10年的黄金时期,您告诉我该怎么回答?”
“够了!”卢永光的脸色格外难看。
“我还有最后几句话。”路乐也不知从哪里来这么大的勇气,索性都说了吧,“顾风和陆水在一起10年了,他们最了解对方,给他们一个机会,再让他们跳半年,我相信他们肯定出成绩。体育事业不能拔苗助长,但是也不能把苗埋在土里还给土踩实了。现在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学校各位领导听我唠叨,告辞。”
办公室内一片铿锵有力,外公室外一片安静无声。
陆水提心吊胆地等在办公室外,屋里的大领导虽然他都没说过话但全部都是开学典礼见过的,每一个都是大角色。其余人也捏了把汗,但是刚刚路助教的话每个人都听进了心里,这是他们的心声,也是每个运动员的心愿。
就让他们干干净净去比赛吧,只要纯粹的成绩就好。他们都是一帮从小在输赢中打磨的人,每一颗心脏都很强韧,只要踏上这一行就要接受世界上不仅只有赢,输赢交替才是常态。在赛场上,他们不害怕输给对手,最怕的是倒在了其他人为的因素前面。
他们不怕被对方打趴下,他们只怕输给自己人。
“路助……”等到路乐走出办公室,陆水头一个迎上去。
“走吧。”路乐摇了摇头,但心里痛快多了,“其余的人也走吧,都给我老老实实上课去!”
话虽然这样说,但周围没有一个人动。路乐看了他们一圈,深感无奈:“顾风,你是队长,你带头回去上课!”
“路助,您……”顾风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不走,其余的队员肯定也不会走。
“都上课去,好好学习好好训练,把基础都练好。”路乐挨个拍了拍孩子们的肩膀,心里明镜一样,自己这个工作怕是要完,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这样拍拍他们。
上课时间快到了,可是大家还没吃饭,顾风虽然不想离开路助教但是也不能带头逃课,只能先把队员带回。上课时候大家伙都心不在焉,每个人都在群里讨论这件事,都为路助教担忧。
陆水何止是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说是心神不定。“队长,我好担心路助。”
“我也担心。”顾风根本放不下,毕竟事情因他们而起,“下课后咱们去找他。”
“好。”陆水重新拿起笔记本,再担心也要把课上好。这样年底考试才能拿到奖学金,可以给路助教买一份礼物了。
整个上午跳水队都不太活分,到了中午大家迫不及待联系路乐,才得知明志鸿已经提前把助教叫走了。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吃午饭时每个人都食不知味,再见到助教时已经是下午2点,午休过后的队员们显然情绪高涨一些,在体能馆里将路乐团团围住。
“诶呀,你们都干什么啊?”路乐很受不了他们一窝蜂行动,简直就是一帮幼稚的幼儿园小孩儿,“中午休息够了是不是?”
“路助,明志鸿找您干什么?”身为队长,顾风问出了大家都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是啊,学校是不是为难您了?”潘歌说完拍了拍童嘉,“这臭小子午睡时还哭鼻子了。”
童嘉瘪了瘪嘴。“我怕您被学校给开了。”
“瞎说什么呢!”路乐哭笑不得,“你盼我好行不行?离开除远着呢。”
陆水听完,心口内咯噔了一下子,糟糕,事态正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路乐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脑袋,平时为他们生气过也高兴过,为他们偷懒着急,也为他们受伤悬心。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这个助教工作当成了老妈子,成天唠唠叨叨,比宿管还像宿管。
等到摸到顾风的脑袋时,这个平时很爱睡觉的大男孩儿像是有好多话想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