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稚觉得新奇,问王萱:“你看了什么这么好笑?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养了只鸽子,卢嬷嬷不是不许你玩物丧志吗?”
“偶然飞来的,就这么随意养着,它要飞走,我也不会拘着它。”
“忽然觉得,一只鸽子比我们都要过得自由。”
“其实,相较于有的人,我们已经足够自由了,至少不用考虑生计,不用奔波劳碌。”王萱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躺在窄小炕床上打着咕噜的挑担妇人。
元稚不懂她的意思,不一会儿就唠叨起旁的事来:“邱兄最近送了我一盒泥娃娃,你要不要?”
两人私语一阵,灯花落尽,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杨氏来王家接元稚,元稚抱着她的胳膊蹭了蹭,说:“阿娘,我同你去看兄长,叫皎皎陪我,好不好?”
杨氏见她眼睛红肿,便知她昨夜哭过,元稚是她的孩子,心思单纯,一览无余,从小到大,她一开口杨氏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一直都认为父母恩爱不疑,忽然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好像阿耶从此就不是她的阿耶了似的。
昨天一整天,元威同她说话,她都不愿搭理,晚上元威还跟杨氏抱怨,娇娇儿大了,就不亲近他了,可想而知,他并不觉得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的问题。
“他就在城西庄子上,我让钱嬷嬷照顾着。择日不如撞日,你去问问你莼兄,皎皎的病如何了,放不放皎皎同我们一道出门。”
杨氏为人周到,总是很照顾王萱,王萱视她如同亲母,亦十分亲昵,笑着回了她:“昨日用过药后,已经大好了,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出门踏青,阿兄不会不答应的。”
“那就好,玉郎对你管教严格,也是为了你的身体。”
三人便登了车,朝城西庄子去了。
距离上次王萱被掳,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元稚却还是心有余悸,连话都少了,盯着车窗外的街道行人。
“阿稚,你不必如此紧张,现在京畿的治乱好多了,楼叔父也带了不少甲卫,很安全的。”
虽说带甲卫不合规制,但文惠帝从未在这件事上限制过世家门阀。因为南迁那段时间,就算是京都,也是混乱无序,常常有世家子弟在街头遭到抢劫甚至暗杀。后来世家忍无可忍,都组织起了甲卫,出一趟门如同上阵打仗,这才渐渐好了些。京都稍微稳定后,世家豢养的甲卫也没有遭到清洗驱逐,只是精铁打制的全套甲胄换成了只遮要害部位的藤甲、皮甲,手上长刀大盾也换成了轻薄的刀剑短矛。
王家亦留有一队甲卫,不过都是闲置在庄子上,农忙时还得放下训练去耕作,算不得真正的甲卫,不过若是对付寻常盗匪,也足够了。
王萱出事后,王朗把崔邺狠狠训斥了一番,王莼也是逢人就说京畿治卫不行,以他的毒舌,自然给崔邺惹了不少麻烦。崔邺无可奈何,只能增派人手,日夜巡逻,所以这段时间,京都街头,连偷盗抢劫的事都少了许多。
马车慢悠悠地走到了城西庄子,一路平安无事,元稚终于快活起来,拉着王萱的手就要往庄子里跑,杨氏瞪她一眼,她才乖乖地挪着步子进门。
“皎皎,你还记得上次咱们放在池塘里的那只小乌龟吗?不知道它还认不认识我们。”
“说不定你叫它,它能回答你呢。”王萱一本正经地调侃她。
“不跟你说啦,真讨厌!”元稚跺了跺脚,向后院张望,“我去看看钱嬷嬷有没有给我准备好吃的。”
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去见元泓的事,可见她心中还是害怕的。
“不用怕,我陪着你。”王萱勾了勾她的小拇指,这是两人的暗号。
三人一进院子,就遇上了姗姗来迟的钱嬷嬷,她满头大汗,头发衣角俱是尘土,鬓边簪的木兰花也少了几瓣,像是刚从人潮如织的市集上挤出来。
“夫人,老奴来迟,请夫人恕罪。”
“无妨,你照顾卑奴儿尽心尽力,我还要赏赐你。”
钱嬷嬷听见有赏赐,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苦着脸又行了一礼:“夫人,非是老奴不愿,只是小郎君太过活泼,又天生神力,奴年老体衰,根本制不住他。昨日教授郎君课业的赵先生摔伤了腰,没法上课了,如今他正在后院放羊,奴实在没辙了,请夫人多排些人手来吧。”
元稚与王萱面面相觑,“活泼”这个词可以用在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身上吗?还有“放羊”,这是怎么回事?可怜的赵先生,不会是被性格顽劣的学生捉弄,才折了腰吧?
第33章 稚子心性
钱嬷嬷又说:“其实郎君安静的时候还是很乖巧的, 一点都不需要人操心,就是偶尔会发些脾气, 力气太大,又不晓得控制自己,常常伤了院子里的人。奴昨夜还听着郎君在被窝里哭, 思念亡母,还很自责伤了人的事。”
杨氏耐心听她说完,安抚道:“我会加派人手的,卑奴儿情况特殊, 一定要细心照看, 慢慢教导,辛苦你了,带我们去看看他吧。”
钱嬷嬷便引着三人去后院, 还未进门, 王萱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大石落地的轰隆巨响, 接着便是一人孩童般纯稚的笑声。
“阿妈,阿妈,你看我做到了!”
杨氏看了满脸震惊的元稚一眼,道:“我藏着他,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像辽人, 更因为他心智不全, 如同十岁稚子。”
“那他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他长得极像你阿耶年轻的时候,且有一身神力,能扛千斤巨鼎, 他也不是从小就心智不全,这其间颇有些曲折故事。他阿娘去世前,忍着一身病痛,冒险越境,将他托付给昔日在大端结交的友人。谁料托付非人,那人将他当牛做马,终日把他困在屋子里不见天光,困了足足六年。十一二岁的少年,本就在草原上受尽磨难,又痛失相依为命的母亲,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十岁小儿,抱着娘亲给的信物,等着你阿耶去接他。那友人原不知卑奴儿是你阿耶的孩子,去年因缘际会,来到京都见着了你阿耶,这才恍然大悟。”
“所以那个人把他送到京都来,邀功讨赏?阿娘,这么可恶的小人,不守信义,不恤孤儿,你给了他很多赏赐吗?”
“我把他杀了。”杨氏淡淡地说,“他原想蒙骗我,可任谁看了卑奴儿身上的累累鞭痕,都能猜到他这些年受了多少苦。纵然那孩子不是我生的,却也是你阿耶的血脉,受了如此折辱,我不可能放他逍遥自在。”
王萱与元稚俱是一惊,杨氏的杀伐果断,她们也不是不知道,但杀人,对她们来说,还是不可想象的。
“走吧,去见见你兄长,你阿耶还不知道他的情况。好好想想,如何劝你阿耶接受这个孩子,不然,他可真是无家可归了。”
元稚心里五味杂陈,她还没有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兄长呢,就要劝阿耶接受他自己年轻时偶然留下的血脉,这难道不是反了吗?
乱了,都乱了,一团乱。
元稚终是抬脚走进了院子,往日熟悉的小院如今是一片狼藉,院中的石桌,桌面和桌脚分开,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本来夯实的地面现在多了几块移植来的草皮,一只黑毛山羊正卧在菜叶子堆里大嚼大咽。
石凳上坐着一个穿着夏虞风格衣衫的八尺青年,面容还有些青涩,但看得出确实很像元威,流利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却有一张桃花瓣似的唇,笑起来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人见了都忍不住跟着他笑。
他的眼睛极亮,好似九天星辰落进了双眼,元稚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再加上他有一头茂盛黝黑的长发,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
元泓正在摸着山羊的后背,一手黑毛,忍不住嘟着嘴问钱嬷嬷:“嬷嬷,小乖掉了好多毛啊,是不是夏天要来了,野韭要开花了?阿妈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做野韭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