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不是。
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仆从的服侍,心安理得地使用着那些价值连城背后却沾满鲜血的衣裳首饰,她了解物价只是听从祖父的教导,不让她脱离现实,浮于人世之上,她现在做的所有一切并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出于多年的礼教熏陶,她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的人。
王萱深知,出生于世家大族的子弟,没有一个是善良的,每个人的出生,都沾染血色,都是万千枯骨堆砌起来的,这是他们的原罪。
不知何故,直到夜色深沉,王萱也没等到来救她的人。
看来她的对手实力强劲。
妇人看她坐在树根墩子上一动不动,以为她是嫌弃柴房内脏污,叹了口气,道:“你这女郎,不吃不喝亦不动弹,可是想好了逃跑的法子?”
王萱眸中闪亮,半边脸隐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倒有些瘆人,她斟酌片刻,道:“阿嬷,我困了。”
妇人对她的沉着很是惊奇,问她:“你不怕?”
“怕又有何用?”
妇人失笑,把手中的碗筷洗净,随手在裙边擦了擦手,向她伸手,说道:“本来打算让你在柴房将就一晚,没想到你这么听话,今晚就和我睡在一起吧。”
妇人本就只是个性子烈些的挑货工,此次铤而走险干了这种掳人的事,她心里也颇为不安,既害怕事发之后全家老小性命不保,又害怕完不成任务儿女被杀。王萱如此沉静,倒让她稍稍安心了些,她已经想好了,明日把她送到人多的地方,就带着两个孩子乘船离开,最好能入蜀,到汉王的地界去。
在妇人看不到的地方,王萱唇角微微勾起,宛如迎风绽放的春樱,稍纵即逝。
王萱没吃晚膳,此刻已经饿过了,只觉得头脑有些晕眩,她站起来,乖乖地跟着妇人去了她的屋子。果真如王萱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妇人有一子一女,都不在此地,这地方似乎也只是她们暂时落脚的地方,只有两间屋子,院子也逼仄,用老朽的竹篱围住了,外头有一棵桃树,前面是个不大的池塘。王萱向远处眺望了一下,将四周的山势水文都记在心上。
关于妇人子女的情况,王萱是从屋内物品和妇人下意识的言语之中寻到端倪的。她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屋子里,半间屋子都被砖土垒成的通铺占据了,这种通铺是从北方传来的,北人南下,最离不开的就是一张炕床,大户人家自然用不着这个,贫苦人家却家家都有,只是春日不必生火烧炭罢了。炕桌上放着两本启蒙的书,都已经破烂不堪了,王萱盯着那两本书看了许久,妇人便说那是她儿子捡来的,是学里的小公子们不要扔了的。
王萱暗道,书本如此金贵,寻常人家都买不起,能随手扔了两本书的小公子,家中必定是非富即贵。来时妇人警戒心颇强,甚至蒙了她的眼睛,带她换屋子的时候却因为天色已晚不能视物,并没有蒙她双眼,以至于王萱将这屋子周围的情况看了个七七八八。
她似乎已经知道此处是何地了。
妇人让王萱睡在里面,自己把门窗闩好,也上床睡在了她身边。看这妇人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很害怕她逃走,想来她是认为这地方极为隐蔽,而王萱这样的娇弱娘子绝对逃不远,所以才对她放松了警惕吧。
王萱像在家一样规规矩矩地躺着,她从没和旁人一起睡过,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妇人大概是累了,在她身边睡得很沉,发出厚重的呼吸声,王萱本来还在意着身下粗糙简陋的床垫,听到她的鼾声却有些怔忡。王萱翻了个身,妇人也动了一下,把王萱吓了一跳,恍惚中以为自己身边躺着的是卢嬷嬷。
王萱睡着了,京中却闹翻了天,王朗和王恪下朝归家,听说王萱被掳走,一向温和有风度的丞相王朗口吐脏话,在门前急得转圈跺脚,立刻派了更多的人去找,王恪虽然没有外露情绪,可从他阴沉的目光和攥紧的拳头上看得出来,他对于此事也是格外愤怒。
更何况,因为有心人的刻意传播,几乎大半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了丞相府千金被贼人掳走,生死未知,就连在国子监读书的王莼也得知了这个消息,连假都没请,抢了国子监马厩里的马飞奔回来了。
“父亲,皎皎此事发生在这个时候,必然是有心人谋划,冲着她来的。”王恪看丞相府最后的人手都被王朗派出去找人,不得不出声劝阻,“事情闹大了对皎皎没有任何好处,您看这才不过三个时辰就已经满城风雨了,皎皎她……”
王朗表情阴鸷,咬牙切齿:“你当我看不出来吗?若不遂了贼人的意,恐怕皎皎还有危险,名声算不得什么,当务之急是把人给我找回来!京兆尹府一群吃干饭的,到现在连人影都没找着,看来他们还是被逼得不够!楼书呢?”
有人回答:“楼总管亲自带人去找女郎了。”
“把他给我叫回来!都什么时候了,拿着我的令信去找镇远将军和骠骑将军还有信陵侯,再去问一下飞鱼卫统领还有没有人手,既然他们要闹大,老夫就闹给他们看看!”王朗怒吼着,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父亲!万万不可!”王恪被发了疯的王朗吓住了,镇远将军和骠骑将军府中近卫各有三百余人,信陵侯府卫五百余人,飞鱼卫三千多人,要是都派出去在京都大肆搜查,这么多人接管整个京都都够了,岂不是会被御史弹劾一个“谋反”的罪名?
“若不闹大,怎么抓得住混水底下作乱的鱼?父亲,宸王世子和许崇少将军为了找人,已经把京都掀翻了,如今这满城风雨之下,焉有完卵?皎皎的名声早就被毁了,既然有人要做这等下流之事,那就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王莼从马上翻身下来,翩飞的衣袂如同展翅白鹤,玉冠微斜,鬓角稍显凌乱,目露凶光,“我王家男儿,若护不住妻女妇孺,纵有谋世之才,又有何面目存活于世?祖父,孙儿请命,前去京兆戍卫营求援,崔邺受王家恩惠颇多,是时候讨回利息来了。”
王恪面对咄咄逼人的父亲和儿子,只得叹息一声不再争辩,皎皎也是他的女儿,但京兆戍卫营不是他们这等文臣人家指挥得的了的,纵使崔邺受业于王朗,又受王家提携,他也绝不可能来趟这趟浑水。
王朗却说:“速去!”
第10章 少年游侠
半夜,透过破烂的窗户,王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阵阵梆子声,已是三更,妇人完全睡熟了,看来她对掳走王萱的后果有多严重毫无知觉,王家贵比王侯,唯一的嫡女受辱,祖父和兄长能把整个京都掀个底朝天,至于父亲,他虽然也疼爱自己,但在他心中还是礼法规矩更为重要,不会为了王萱僭越。但一朝宰辅的怒火,可不是这个挑担为生的妇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窗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缕青烟从窗缝中飘进来,王萱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却还是感到头晕目眩,意识模糊。一个黑色身影从不知何时被打开的窗口翻进来,寒光一闪,妇人登时没了声响,王萱的心一揪,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那黑色身影抱起来扛在背上,从窗口跳了出去。
王萱不知道黑衣人背着她跑了多久,她只能感觉到这个人又瘦又高,背上的骨头很硬,硌得她胸口发疼。跑出去很远之后,黑衣人开始大口喘气,王萱知道他累了,所以她努力地抬起手,从头发上取下唯一的一根银簪,这根银簪很短,是她发尾的坠饰,很不起眼,妇人没有发现,因此留了下来。
她把银簪的尖端对准黑衣人的喉咙,用力使自己看起来并不虚弱,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论你是何人,有何目的,立刻放了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娇弱的女郎再怎么装狠也狠不起来,那人似是觉得她这副样子就像虚张声势的小奶狗,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别笑!”她把银簪推进了一点,似乎真的扎进了他的脖子。
“凭你的力气,根本杀不了我,别白费力气了。”黑衣人抬手一拂,掐住了王萱的手腕,一个翻手就把她手里的银簪夺走了,还心情愉悦地说:“簪子不错,定情信物我收下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好吗?”
王萱不知是羞还是气,脸皮涨得发紫,厉声呵斥:“放肆!”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流氓!”
“就算我把你放下,这荒郊野外的,你还能去哪?你听,是不是有野狗的叫声?我跟你打赌,你一从我背上下去,就会被野狗撕成碎片。”
“胡说八道!”
“你骂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少块肉……诶……嘶……”
黑衣人的后脖颈被王萱咬了一口,虽然王萱没什么力气,但她的牙齿还是有点锋利的,咬在脖子这种皮肤薄的地方,疼痛的感觉更为强烈。
“松口。”
“唔……”
“再不松口就真的少块肉了,那你我可真是骨血相融,一辈子都分不开了。”他把王萱放下来,单手隔开她的头,“你可真是‘牙尖嘴利’,这样吧,你吃我一块肉,我喝你一口血,怎么样?”
他说着不正经的话,另一只手抓住王萱的手腕,小姑娘的手腕细得好像随便一掐就能掐断,在黑魆魆的夜里白得发光,宛若上好的玉石。黑衣人看得发愣,王萱反手一巴掌挥过去,打落了他的面巾。
这是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因为他身形高大,所以王萱之前以为他已行冠礼,但看他稍显稚嫩的面庞,却似乎不足十八。但他无疑是一个美少年,澄澈的眸子闪着灵动的光芒,高挺的鼻梁划出完美的弧线,唇不薄不厚恰到好处,就连下颌角都像是天赐的一般毫无破绽,但他眉目间似乎有一股桀骜不驯的痞气,还有少年人的天真无邪,让老成拘谨的王萱颇感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