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萱,小名皎皎,是当朝丞相王朗的孙女,她的父亲王恪是礼部尚书,一门清贵,人人称颂,更何况她还有个未及弱冠之年便舌战群儒,在谢家的清谈会上一举拔得头筹的兄长王莼。将来若是王莼踏入官场,有祖父和父亲铺路支持,王家这一脉再出一个丞相也未可知。
不用说王氏家族自古以来就是一等贵族,多少名臣儒将出自王家,琅琊王氏的名号,在百姓之中,有时比官府还管用。
王家人好儒学重礼义,又于佛道两系颇有见解,前大雍朝时,许多人都在各级官场担任要职,半数都是王家人以及与王家有关系的人。至于另一半,当然是谢家了,有人笑称,王谢堂前的燕子,比九品芝麻官都有权势。
当朝重视士庶之别,完全到了变态的地步,就算是九品中正制选出来的所谓人才,也都是与贵族有关系的人,寒门子弟根本毫无晋升空间,就连商贾,也被当做贱民一样受到所有人的鄙夷。
民间有句俗语:“一品的王谢,九品的寒门,没品的阿堵。”说的就是这种严格区分名姓等级的制度,生于王谢门庭,在普通老百姓看来,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都换不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朝廷怎么打压寒族,有北方鲜卑蛮人觊觎骚扰,大端和夏虞、大辽两国边境常年战火不断,大端人自南迁后,才不过三十几年,就习惯了烟雨江南的温润安逸,对上草原来的血性男儿,自是讨不了什么好。王谢堂前的燕子,今朝尚能酣睡在金碧辉煌的高楼暖阁之下,明朝,就不知流落何处了。
阿稚是她的闺密,名元稚,小名阿稚,是镇远将军元威家的独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两家又是通家之好,王萱的祖母和母亲早逝,家中没有年长女眷,将军夫人就像她的亲阿娘一样,事事为她筹谋,外出饮宴也总是带着她,可以说两人比亲姊妹还亲。
王萱身体不好,心思纤密,元稚身强体健,天真烂漫,虽然王萱年纪小,却更像阿姊。但她们早已不分彼此,融入了对方的生命,缺了谁都不行。
永正十年,两人正是豆蔻年华,于闺中嬉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兄长折花、公主刁难、严父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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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李蕴做了一个荒唐的噩梦,梦里那人一身赤金龙袍,把她压在龙椅上肆意妄为。
待她惊醒,却听闻河间失守,那叛了国的大司空拥兵自重,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父皇病重,临死求她:“蕴儿,你母后狸猫换太子,我惮于世家威势,只能把你藏在报恩寺,现在大厦将倾,我需要你。”
李蕴低眉敛目:“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黄袍加身,重整山河!”
李蕴生于王庭,长于市井,心在山河湖海之间,终抵不过父皇哀求,女扮男装去抢那新帝的宝座。
司空嚣张暴虐,右将军阴狠毒辣,丞相口蜜腹剑,太傅心怀叵测,假太子装疯卖傻。
李蕴周旋于众人之间,一朝失算,死于非命,幸而天道明裁,许她还魂。
可不知何故,再醒来,她成了二十四岁的自己,已登上御座,定鼎天下,昔日宿敌俯首称臣,朝堂上下一片和谐。
而且,肚子里还揣了个生父不详的龙种!!!
第2章 琅琊王氏
王萱在二门上送走依依不舍黏着她不肯松手的元稚,恰巧碰上散朝归来的祖父和父亲。祖父王朗抚着他那一把美髯,满面笑容,还同她打趣了两句,父亲王恪却是愁眉不展,对着笑眯眯的父亲几次欲言又止。
王朗出生时,正是王家最为煊赫的时候,他又是家中幼子,无需承嗣立业,所以极其肆意风流,鲜衣怒马,求仙问道,很过了一段荒唐的生活。人到中年之后,他又不顾家中反对,入了道观,当了几年道士,云游四方,四十岁才应召回京,入朝为官。所以他的性格颇有些道家无为的感觉,在朝中也是谁都不得罪,像个人人都能捏上一把的面团子。
可朝中大臣心里都清楚,王相虽然看着好说话,心中却有一杆秤,只要是他所坚持的主张,到了最后,没一件不成的。偏偏他从不与人争执或起冲突,劈头盖脸的辱骂也能笑脸相迎,你就是占了理,在他面前也得矮上一头。人都称他是“笑面虎”,轻易不与他相争。
说来也是嘲讽,这样一个世家子弟,当朝丞相,平日里最喜欢关照寒门子弟,还多次请求陛下恢复前朝科举旧制。朝中大臣几乎都出自于世家大族,当然不会轻易答应。
王恪人如其名,恪尽职守,恪守成规,性格与他父亲完全相反,是个古板无趣的人,偏偏他长于辩论,做学生的时候曾经把自个的老师气得几天下不了床,人都调笑说,王尚书不如去御史台做个御史,方不负他的雄辩之才。王恪只要把他那张方方正正、又臭又硬的脸摆出来,斜眼一睨,对方就矮了三分,不敢说话了。
不过,因为少年时与父亲相处时间短,王朗又是那样一个人人敬畏的大人物,他在王朗面前,倒显得局促不安、沉默寡言起来。他当礼部尚书,虽说也有自身才学偏向的原因,更多的是,当时他父亲手底下没人顶缺,临时把他拉上去凑合的。这样一来,他在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坐了五六年,倒是无功无过,政绩平平,好在王朗也没指望他来接自己的班,并不苛求于他。
父子俩从相貌到性格没一处相像的,唯一像的怕是都中年丧妻,膝下空虚,外人都道他们家是祖传的情深不渝,为着这个,她兄长玉郎王莼极受京都闺秀的欢迎,小娘子们冒着早死的危险也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努力不懈地追求她的兄长。每次王莼一出门,车架上、身上都会堆满鲜花果蔬,王莼也不浪费,笑着受了,拿了回家讨他家那个性格沉闷的小娘子欢心。
王家这一家风流人物,数王萱最寂寂无名,因着她自幼病弱,又极爱清静,不愿出门,况且她祖母母亲都不在,家中没有年长的夫人带她出门,她一个小娘子也不好贸然赴宴,所以外头聚会,她几乎就没怎么去过,除了几家极为亲近的,旁人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也是她这几年渐渐大了要说亲了,才跟着镇远将军的夫人杨氏出过几次门。可京都贵女,出门能干些什么呢?不外乎就是赴宴啊,上香啊,最多去踏踏青,对她来说,简直无聊至极,还不如一本传奇话本来得有趣。
其实若是按她的才情品貌,排得上京都前三,尤其她是身份尊贵,位比皇族的王氏嫡女,论身份,实则比嫡公主还要贵重。这话的意思不是说公主见了她要行礼什么的,而是说,京都名门世家若要联姻,首先考虑的是他们一品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二品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河东裴氏、兰陵萧氏,三品博陵崔氏、京兆杜氏、京兆韦氏、弘农杨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三品以后则不赘述,不入贵族之流。
当今圣上出身寒族,虽沾了兰陵萧氏的名头,却并不为萧氏所承认,在世家大族眼里,皇族不算什么,兰陵萧氏也不需要以出了皇室后辈来显示自己的地位,反倒是陛下,急于将各家各族的贵女迎进宫中改良自己的血统,以便跻身贵族之列。
晚膳照例摆在松风堂。用过晚膳,王朗把王萱叫到书房考校功课。王朗虽然政务繁忙,却也不忘时常教导孙子孙女,王莼入了国子监之后每月旬休,只三天假期,他一腔慈爱之心只好全都倾注到了王萱身上,好在他有分寸,不然明年大端才子榜上或许就要多一个俏娇娘了。老父亲喜欢教育孩子,王恪自然乐得清闲,回自己书房接着编他的《大端礼记集注》去了。
王萱和祖父在书房答问了一番,又手谈了两局。王朗见外头细雨停了,便说:“今日春光甚好,空蒙清新,正适合出去走走,皎皎,不如我们去园中赏赏春色。”
王萱自然应声说“善”。
王萱跟着祖父绕过影壁,池塘边的几棵细柳新发嫩芽,翠□□滴,煞是喜人。沿着鹅卵石小道一路往前走,桃李竞放,山茶吐艳,假山流水,香榭亭阁,掩映在香樟芭蕉之下,正是一年当中最为生机盎然的时候。
这园子在王家手上传了百余年,代代翻新,既沉淀着时光的印迹,又颇有生气,在京都百园之中也是排得上号的,然而王家人并未以此沾沾自喜,只当是寻常的住处,随意待之。主子下人都淡然处之,正是时下最推崇的魏晋遗风。
王家虽是大户,人口却简单,一家四口并百余下人住在泰康坊榕树下的丞相府,左邻右舍皆是清贵人家,与长乐坊勋贵遍地的景象殊不相同,黛瓦青墙颇为雅致,园中花草大多十分寻常。长乐坊中的高门大户则是家家楼阁精巧,园中奇花异草比比皆是,仙鹤瑞兽处处可见,富贵奢靡之盛,耗费千金也毫不怜惜,本是寻常之事,却大张旗鼓。每每落成,大肆宣扬,请名家作赋写诗,以期流芳百世。
世人却不屑一顾,都道“王谢园中一株野草,都价值千金,长乐坊中酒池肉林不过烟云过眼,不值一提”,时风如此,倒也令人不胜唏嘘。世人极度推崇读书做官,却废科举,极爱奢靡之风,却鄙阿堵,殊不知学了魏晋的皮,得不了魏晋风度的骨,本末倒置了。
王家也并不是世人想象的那般清贵,王萱脚底木屐,便是千金难换的小叶紫檀,身上衣裳,是流云锦缎,得来不易不说,其上刺绣,一位大家水准的绣娘,一年只能绣一匹。王氏养着诸多匠人,所出皆为当世珍品,却专供王家,就连上用的各种物什都远远不及。世家底蕴,可见一斑,新贵想要取而代之,首先就学不来这金银阿堵堆砌出的“所谓风度”。
王萱踩着木屐,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羊肠小径上,踢踢踏踏,颇富音律之美,仿佛每一步都扣在听者的心弦之上,王朗走在前头,微微一笑,问道:“《阳春白雪》学得不错,可有新学的曲子,让阿翁饱饱耳福啊?”
王萱眉眼弯弯,娇笑着说:“祖父好耳力,皎皎不过随意而为,您就听出来了。前次祖父教的《高山流水》,我有些不解其意,还要向您请教请教呢!”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皎皎虽聪慧,到底是年幼,不懂知音为何也是理所当然,弹琴击缶不过自娱自乐,抒发情感,为赋新曲强说愁绪反而不美,不必强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王萱撅嘴,什么“等你长大就明白了”,都是大人们推脱逃避的借口,三岁这么说,十三岁也这么说,指不定到了八十三岁,他们还得这么哄你。兄长的口头禅便是“小孩子懂什么”,每每说了这话又看着她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的时候,王萱就知道他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为难她了。
祖孙二人一路走着一路聊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处掌了灯,王朗眯着眼睛瞧了瞧天空中稀薄的星光,知道明日又是一个阴雨天,嘱咐王萱加衣保暖,小心染上风寒,又出了个题目,让她回去做一篇文章,等他闲暇时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