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年少丧母,但是母亲尚在时,对她这个唯一的孩子极为宠爱。
因此她对亲近之人撒娇,亦是纯熟自然。
穆明珠感受着她的亲近,却有些微的不适。不管她长大后学到了怎样笼络人的手段,本质上还是自幼疏冷于人长大的那个孩子,因此对牛乃棠如此主动的亲近,颇感生疏。
穆明珠笑道:“你今日抹的什么头油?香得本殿头晕。”玩笑着,手指轻点牛乃棠的额头,要她坐开了一点。
牛乃棠毫不疑心,自己往头上一抹,嗅着手指,奇怪道:“还好呀……”
马车在牛国公府外缓缓停下,皇子周眈早已在府内等候。
皇子周眈乃是皇帝穆桢所出的第三个儿子,比穆明珠大四岁,今冬将行加冠礼。他的婚事,也是大周如今最受瞩目的一桩大事。
“四妹万里归来,辛苦了。”周眈坐在秋菊园的酒桌旁,端了一盏果酒,含笑相应。
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专好文学,若是生在世族大家,也是不坠家声的子弟,然而生在皇家,却是胸无大志的典范。
穆明珠与他寒暄两句,心里却盘算着他的婚事。
因她在雍州截获的杨太尉与杨菁父女的往来通信,她知道杨家有送杨菁为皇子妃的打算,而且杨菁的确在母皇考虑的人选之中。只是这些,不知眼前这位哥哥是否清楚。
牛乃棠安排的这场接风宴,却是一场蟹宴。
秋风起,蟹脚痒。蒸熟后红彤彤、香喷喷的螃蟹,一只足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大。
三人不用侍女,都是自己动手,边吃边谈,从孩童时些微的小事说起,直说到眼下建业城中的新鲜事。
其实在三人小的时候,牛乃棠在府中颇受娇惯,穆明珠奋发勤学,周眈则整日生病吃药,除了大的节庆日在众人跟前见一面,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如今回忆,也不过说说那几年三人都知道的大事而已。
待说到建业城中的新鲜事,牛乃棠提到的事情最多,都是些街头巷尾的传说、又加了穿凿附会的故事,譬如哪个高官醉酒后捞月亮死了,又哪家子弟得了一匹异域的宝马。穆明珠虽然远在雍州,却比牛乃棠更清楚表面故事之下的真相,比如那高官并非醉酒落水、而是奸细名册上的一员,被齐云奉皇命除掉了。又比如那子弟之所以能得异域宝马,是因为家中长辈引荐、给旁人谋了朝中一处肥缺,这是投桃报李来了。不过这些事情,她既不能在人前提起,更不应该“知道”,因此只祭出敷衍**,屡屡以“是吗?”“真的?”等语,听牛乃棠继续讲那些或离奇、或玄幻的故事。
周眈则沉静许多,多数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只有当牛乃棠问到他的时候,才会简短说几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牛乃棠也并不在意。
穆明珠心里清楚,若不是母皇下令,她这位三哥怕是等闲不会从他的文学馆中出来。
牛乃棠说到近来的趣事儿,大约是为了把周眈拉到谈话中来,笑道:“那日我从青龙大街过,远远瞧见陛下给表哥修的王府,只从外面看着都阔气宏壮。几时落成了,表哥可得请我们去逛一逛才好。”
穆明珠剥蟹的手指微微一凝。
昨日在宫中,母皇说给她的王府,正是坐落于青龙大街。因青龙大街与朱雀大街相邻,母皇说把王府修在她原本的公主府近旁,为了她搬迁方便,离着皇宫也近。
似王府、公主府这样宏大的建筑群,一条大街上也只能落座一府。
如果不出意外,牛乃棠口中所说的“青龙大街王府”,与母皇口中给她修建的王府,应该是同一座。
穆明珠不动声色,擦了擦手指尖的蟹黄,端起一盏果酒来,轻轻抿了一口,细看周眈如何回话。
周眈腼腆一笑,却没有否认,只是文雅道:“届时只要你们愿意前来,我自然洒落以迎。”
他承认了这是给他修建的王府。
牛乃棠笑起来,道:“说好了!我跟表姐可要第一个去……”
穆明珠打量着两人神色,也露出一丝随和的笑意来,心中却隐隐明白过来。
母皇行事,断然不会故意哄骗她、撒这样一个容易被拆穿的谎。母皇若是要骗一个人,手段比这高明太多。
而周眈与牛乃棠的神色也很自然,显然他们都认为那是给周眈的王府。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座王府在修建的时候,母皇从未言明是给她的,而众臣百官自然而然会认为是给唯一还在宫中的皇子周眈的。
而周眈今冬弱冠,正是要开府封王、娶妻成家的年纪。
毕竟亘古以来,从未有公主封王之事。
虽然昨日相见时,母皇淡淡一语,要给她封王,看似容易;其实如果母皇从一开始就道明,那王府是修来给她的,只怕劝谏阻拦的奏折会堆满思政殿,而这座王府永也无法落成。
穆明珠想得深了,连牛乃棠的数次呼唤声都没有听到,直到牛乃棠拿手在她眼前晃过。
“表姐想什么呢?”牛乃棠笑道:“你这螃蟹冷了,叫人再换新的上来吧。”
穆明珠搁下酒盏,失去了食欲,淡笑道:“螃蟹性寒,不可贪多。我已经够了,今日多谢款待。”说着便站起身来,眺望这牛国公府中的秋菊苑。
牛乃棠命人撤了酒席。
侍女捧了金盆、绿豆面、香膏等物品上来,伺候三人净手。
周眈起身道:“我那文学馆中还有些事情,少陪了。”又道:“改日王府落成,请你们来玩。”
穆明珠笑应了,望着周眈远去的背影,正在心中思量,忽然又给牛乃棠搂住了胳膊。
“表姐,你可不许走。”牛乃棠笑道,扭糖股似地缠上来,“我还想听你在雍州游猎的故事……”
穆明珠心思还在封王一事上,闻言道:“只听故事倒是快活。我且问你,你骑射近来练得如何了?不如这便往校场去试一试。”
牛乃棠立时蔫了,小声辩解道:“我真的有努力练习,只是这也不是一日两日能练成的……”
两人在菊花丛小径中,边低语谈话,边欣赏秋菊景色,忽然见前方园门外,执金吾牛剑带了一名青年将领快步走过。
执金吾牛剑走过之后才反应过来,里面的人是四公主穆明珠。
他便又折返回来见礼,那青年也跟在他身后。
“姑丈何必多礼?”穆明珠与牛剑寒暄了几句,听他身后那青年行礼时,报的乃是“监门卫中郎将陈爵”的名号,不免多看了两眼,笑道:“你们来得倒是巧。本殿正说想折几株菊花,可惜开在深处,不好采摘。暂借姑丈这位陈中郎将一用,如何?”
执金吾牛剑自然无有不允,便留了那监门卫中郎将陈爵下来,自行先往书房去处理事务。
牛乃棠当着父亲不怎么多话,一见父亲走了,却是恢复了活泼的本性,跳到那中郎将陈爵身边去,笑道:“陈大哥,你今日怎么跟着我爹来府中啦?”又问道:“你升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