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是挨坐着,同望着一片秋雨湖水。
湖心亭之外,百步之内再无第三个人。
确如穆明珠所说,此时说出的话,只是私下闲谈,做不了呈堂证供。出自他口的话,来日他翻脸不认,谁也拿不出证据。
而邓玦早已怀揣了太多的秘密、背负了太长时间。
邓玦还在犹豫,轻声道:“若臣今夜只陪殿下垂钓呢?”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你知道穆国公的儿子吗?”
“穆武穆郎君?”
“本殿骟了他。”穆明珠冷静地迎着邓玦惊诧的眼神,淡声道:“本殿比你想的,还要疯狂。”
没有证据,朝廷惩治不了邓玦。
但是在这襄阳行宫之中,她一样可以拿下邓玦。
邓玦当然也可以说,三步之内,便可以叫她血溅当场,威胁回去。但那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两败俱伤也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方法。
穆明珠轻声道:“现在,本殿告诉了你一个秘密。轮到你了。”
邓玦沉默良久,时不时抬眸看一眼穆明珠,似乎在考虑什么,等到他再开口时,声音涩然,像是一个说惯了谎话的人,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心底真话。
“臣少年所学所知,都说文脉正统在大周。”他顿了顿,轻而坚定道:“其实衣冠不只在江南,亦在江北。”
穆明珠微微一愣。
邓玦说得笼统,但她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初鲜卑族南下,侵占了大周长江以北的领土,建国为梁。当时大批世家百姓南迁逃难,数以几百万计。然而当初生活在江北的大周子民,真正有能力南迁、而且来得及南迁的不过三分之一。虽然在退居南下的大周内部,人人都盼着北伐早定中原,人人都嘲讽梁国茹毛饮血、化外之民。但其实在梁国境内,还有几百万的昔日大周子民,其中也包括大量的世家。鲜卑建国之后,从赵太后执政,再到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亲政,施行的都是促进两族通婚的政策。如果只是一味欺压原本的大周子民,梁国对其三十万大军,根本提供不了充足的后勤粮草、更不用说供养高达万名的铁匠打造重骑兵,只是内部的暴
乱便足以让梁国顾此失彼。
一旦邓玦站在这样的观点去看两国交锋,便没有了正义与邪恶。这天下无非是周氏来坐,还是拓跋氏来坐。
而不管谁做皇帝,他总可以做个大将军。
“那么为什么选择江北?”穆明珠没有驳斥他,而是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
既然江南与江北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舍弃周氏,而选择异族拓跋氏呢?
邓玦大约也没想到穆明珠如此镇定接受了他的说法,微微一愣,看她的目光更深邃了几分,舔了舔发干的唇,低声道:“因为江北会赢。”
“何以见得?”
“大周之弊,弊在世家。”邓玦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语气却很强烈,显然这是他藏在胸中太久的真话。
与大周皇权被世家**不同,梁国皇权却凭借鲜卑兵力,大肆清洗了境内不配合的世家,反而给了升斗小民更多的发展空间。
当大周与梁国兵戎相见那一日,梁国是攥起来的拳头,大周却是各个世家长短不一的手指——届时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
穆明珠睫毛轻轻一动,目光落在邓玦面上。
青年一袭墨绿色单衣,在秋雨寒夜中,褪去了平素的圆滑练达,大约因为吐露了鲜为人知的心声,面上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哀伤之意。
预见到天下将为异族来坐的结局,他身为大周子民、亦不是不伤怀的。
穆明珠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眼前的青年一直表现出很现实逐利的模样,但在她未看到最终结局的上一世,他最终未必真能做梁国皇帝座下鹰犬,也许大局将定那一日,他会刀锋反指也未可知。有的人会高估了自己的气节,在利益面前拜倒;有的人却是低估了自己的本心,名利泥水中打滚半生,偶然一瞬窥见天光,便舍生忘死。
“我在雍州的举措,邓都督怎么看?”穆明珠若有所指。
她在雍州推行的新政,恰是限制世家,惠及平民的,就连她在雍州提拔的扈从,都有意从中下层世家中择人。
邓玦抬眸向她看来。
一阵细风吹雨至,细碎的水珠沾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随着他一闭眼便落了。
“若不是对着殿下,臣今日也不会有这番话。”邓玦轻声道。
在他背负着诸多秘密的生命中,他显然感觉到了,在某种层面上,他隐藏起来的自己与这位四公主是站在一起的。
这话说来可笑,他是听命于梁国皇帝的叛臣,眼前这却是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
因为捕捉到了那一点相近的立场,所以他从胸腔中掏出这番话来,亦是二十四载来的一场豪赌。
穆明珠观察着邓玦,心里想着他过去的经历。
在她打探出来的消息里,邓玦少年时,嫡母曾为他求娶世家之女,最后因嫡母病故而未能成就姻缘。这是官方的说法,但是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那世家看不上邓玦庶出的身份,虽然邓开是大将军,比起那些大世家来却还是欠缺了许多底蕴。邓玦的嫡母为他求娶不成,反受羞辱,回家便催动旧疾,不久一病亡故。如果这是邓玦抵触世家、反思大周政权的开始,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说了真话。”穆明珠低声道:“那本殿也告诉你一句真话。”
邓玦神色认真,静静等她说下去。
穆明珠轻声道:“你看到了本殿对世家的决心。现在只问你,对本殿有没有信心。”
这一问可大可小,如果她只做一个公主,谈何制衡甚至打散世家。她这么问来,野心已昭然若揭。
不管在哪个朝代,这样的暗示都是冒着极高风险的。
她几乎是在问——如果她做大周的皇帝,邓玦是否还会押注在梁国了。
邓玦是顶尖的聪明人,攥着左手中已经握至温热的银钩,已经预料到了这场谈话的走向——或者说所谓“最后的机会”究竟是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