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武又愣了一愣,倒不是在思考谎言,而是的确有些记不清楚了,“忘了在谁家吃酒就遇上了……大约是一年前的事情……”
一年前,正是废太子周瞻出事儿的时候。
穆明珠又问道:“那扬州城黑刀卫的丁校尉,与已经死了的焦道成,你又是怎么认识的?”
她在扬州查陈伦案件时,后来通过崔尘崔别驾的招供,判断出扬州城黑刀卫丁校尉与焦道成两人,原本是支持穆武夺嫡的。
当初她入扬州查陈伦的案件,结果证据全部被黑刀卫丁校尉摧毁。得知齐云将来审查之后,那丁校尉清楚黑刀卫内部审理叛徒的厉害手段,早已悬梁自尽。
后来崔尘为了求一条生路,把自己从前在焦道成府中所见,一五一十都告诉了穆明珠。
穆明珠敏感地从中捕捉到了与丁校尉有关的消息。
按照崔尘的说法,那一日焦道成府中宴客,崔尘出来更衣,正遇上丁校尉与焦道成发生争执。
丁校尉因为支持的人发生了变故,而对焦道成大为光火,认为已经完全没有了机会。
焦道成反过来安慰他,说是祸福相依,又岂知不是好事。
结合时间与两人的对话,所有有资格夺嫡的人之中,唯一符合的便是穆武——那时候他被齐云射瞎了一只眼睛,符合发生了变故;这样的变故在丁校尉看来是丧失了夺嫡的资格,在焦道成看来却是祸福相依、也许可以暂避风头以待时机。
而后来蔡攀死前的话,也旁证了穆武与黑刀卫这一脉的关系。
只是穆明珠想不通,穆武若果真有实力夺嫡,怎么会手中只有蔡攀这一脉势力。若穆武没有这样的实力,又怎么能招揽到蔡攀,又怎么能赢取焦道成、丁校尉等人的支持。
如果说蔡攀还有他的心病,因为本以为要熬到都督之位了,却被齐云空降给夺了去。
那焦道成与丁校尉可没有这等心病,怎么也愿意支持穆武?难道是因为支持穆武的人极少,既然下注的人少,一旦赢了,也就赢得愈发多?
穆明珠总觉得在这些似是而非的解释背后,还应该有一个更清晰明确的逻辑。
考虑到当初那焦道成是佯装支持废太子周瞻,其实支持穆武;而焦道成临死前指认是谢钧的人灭了他的口。
穆明珠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也许穆武与废太子周瞻一样,都是谢钧的障眼法。
谢钧要的正是废太子周瞻、穆武一个个消亡,最后推他掌握的周睿继位。
上一世,谢钧正是这么做的,只是不曾给人识破。
如今穆武断绝音讯三个月,而没有别的势力来接触他,按照穆明珠的猜想,这应该说明谢钧已经放弃了穆武——又或者说穆武已经退出了夺嫡之列,不配再叫谢钧花费心神了。
那么现在的谢钧是专心要运作周睿了吗?还是又盯上了最近大动作不断的她这个四公主呢?
穆明珠眯起眼睛,眸光发冷。
穆武伏在地上,此时只求活命,只求能回到建业城中,连声道:“那底下的人,我其实见都没有见过,都是门上清客联系往来的。他们说地方上的官员富户,与我这等人求来往,是很正常的事情。为的也不过是以后一点方便而已。对于那样的富户来说,给我府中送来的金银布帛不过九牛一毛。他们既然真心愿意献给我,门上清客也已经做主留下了,我怎么还好给人家送回去?”
又是清客。
怂恿废太子周瞻动兵,也是谢钧通过焦道成,提前在周瞻身边安排下的清客。
这些清客没有怂恿穆武动兵,看来是因为穆武的威胁还不够大——他只是皇帝的侄子,朝中大臣的反对声,就注定他难以登上最高处。如果说谢钧在废太子周瞻身上花了两分力气,那么在穆武身上简直连一丝力气都没出,只是捎带手、同样的陷阱也给他做了一份,却不曾真正拉动机关过。
穆武对于背后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显然一无所知,此时只是趴在穆明珠脚边,又哭又求肯,又认罪又赔罪。
穆明珠被他哭得心中烦躁,皱眉一瞬,淡声道:“我若是放过你,你脸上的伤怎么解释?你这几个月来在雍州又都做了何事?”
穆武微微一愣,好歹是在宫廷间长大的,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忙道:“我脸上的伤,是自己吃醉了酒胡乱拿鞭子甩的。我在雍州……这个……这个……”他到了雍州之后,就是当了三个月的奴隶,比耕地的牛还要辛苦,对于雍州的情形更是一问三不知,要凭空编造也有点难度,最终道:“这个……我久在建业,奢靡无度,如今既然来了雍州,就想着感受百姓之苦,于是自己找了一处荒地,每日耕作……”
穆明珠忍不住嘴角一扯,慢悠悠又道:“三个月,就给母皇写了一封平安信,合适吗?”
穆武忙道:“荒地处少纸笔,往来通信也不便……”总之,他努力圆起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只是为了求一个逃脱的机会。
穆明珠也很清楚,一旦给穆武活着回到建业,他绝对不会放下在此处受过的磋磨,会变本加厉找她讨要。
“其实像你我这样的人,身边从人多,亲近之人却少。”穆明珠淡声道:“你没了音讯三个月,你府中一个着急的人也没有。不瞒你说,我这三个月命底下人留意,搜罗了两三个与你相貌体型都颇为相近的人……”
穆武微微一愣,继而大惊。
“其实若是叫他们穿上你从前的衣裳,再给他们换上你的衣裳,回到建业装模作样,再对外说路上跌下马、伤了头,导致记忆不清楚了——那么估计没有人能识破。”穆明珠冷淡而犀利道:“谁能识破?是你的父亲,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还是你府中那几个跟你胡闹过的侍女?”
她每问一句,穆武心中就凉上一分。
父亲是从来不正眼看他的,父子虽然在一个府中,却常常半月都见不上一面;皇帝虽然喜爱他,但若是有与他相貌相像的人顶替了、又隔了大半年再见,说的又是些寻常逗趣的事情,也未必能分辨出真假;至于府中那几个跟他胡闹过的侍女,怕是没有一个真心在意他的,到时候床上的人究竟是真的他还是假的他又有什么紧要?
这么一想,穆武竟觉心灰,流泪嘶声道:“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我在这里做一辈子奴隶?”
穆明珠不答。
穆武拿袖子擦泪,脏袖子擦过眼睛,哭得更凶了,“当初在南山书院,我不该欺辱你;后来你去扬州,我也不该鬼迷心窍,叫底下人杀你……不过那也不能怪我,我本是要杀齐云的,你跟在他一处,只好连你也杀了……”他倒是还觉得自己有道理,“我本就给齐云射瞎了一只眼睛,如今你叫底下人给我蒙住眼睛,是叫我做个十足的瞎子。你们好狠的心!你大约一定是要杀我了,看在咱们小时候一处玩过几次的份上,你叫人把我的尸首埋回建业去……”
穆明珠冷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穆武一愣,“那……”
“你若想活着回到建业,需答应我一件事情。”穆明珠缓缓道。
穆武仍是趴在地上,却是第一次抬头向穆明珠面上看来,微微眯着流泪的眼睛,灰黑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一条又一条的痕迹,“什么?”他骤然生出了希望,原本认命的心情一转,压抑着的仇恨又涌出来。
穆明珠淡声道:“你上下两个头,只能留一个。”
穆武再度一愣,迟疑了半响,才明白过来穆明珠的意思。
她要他选择,要么死,要么做个阉人。
穆武喉结滚动,嘶声道:“你不如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