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刺史李庆也离坐起身,道:“臣,扬州刺史李庆,见过公主殿下。”
相对于两人的严肃凝重,穆明珠的态度就随意很多,先看一眼崔尘,笑道:“崔别驾也在啊?你与李刺史也是老朋友了吧?”又对李庆道:“都坐吧。”
崔尘讪讪笑着,斜签着身子坐了,小心觑着穆明珠的面色。
穆明珠自往上首坐了,又随手指了左手边的位子给齐云,问李庆道:“底下人说你要见本殿,什么事?”
李庆原本坐了,再度起身,伏地再拜,颤声道:“臣尚未谢过殿下相救之恩,非是救臣一人,而是救臣阖族,救扬州万民。”
穆明珠漫不经心拨把玩着茶盖,道:“这些事情,都不必再提了。况且扬州万民的性命,当初看着是救下来了,如今却又悬在刀下了。”城外鄂州与南徐州兵马虎视眈眈,若她不能安然度过此劫,扬州城中难免又有一场大灾难。
她继续道:“李大人若果真有心,自然清楚该如何去做。”
李庆恳切道:“请殿下指教。”又道:“臣在狱中糊涂旬月,恐怕误了殿下正事。”
穆明珠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认真道:“此前害你的焦家,你清楚吧?你当初交待的线索很有用。本殿的人追查下去,发现焦家不只是在扬州城中鱼肉百姓,更与废太子谋逆一案有牵扯。现下城外这些围住扬州的兵马,分别来自鄂州与南徐州,两州都督跟那焦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他们现在假传母皇旨意,要把本殿扼死在扬州城中,好毁尸灭迹。”
李庆已是信了八成,点头道:“难怪当初陈侍郎只是撞破了焦府假山下有溶洞,便给焦家下手害死了——原来竟是事涉谋逆。”又问道:“那此事朝廷可知晓?”
穆明珠平淡道:“本殿被困城内,朝堂也有宵小之徒、混肴视听,母皇一时受奸人蒙蔽,竟要本殿缴械出城……”
李庆一愣,道:“这……”他是在南山书院读过好多年书的,
听闻过许多皇帝的事迹,在外做官这些年也每天都看朝廷的邸报,在他看来,当今皇帝可不像是会在这等重大事情上给奸人蒙蔽的。
穆明珠手轻轻一松,茶盖落在茶杯上,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她忽然抬眸,目光如闪电打在李庆身上。
“如今咱们唯有坚守扬州城,击溃、擒杀鄂州、南徐州两处都督,人证物证具在,才好回建业城向陛下分辩——李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李庆为官多年,岂能不懂穆明珠此问的深意,顿觉凛然,应道:“是。殿下所言极是。”
这是他跟着穆明珠,唯一的出路。
穆明珠审视着他半响,道:“好。接下来守城的日子里,李大人多为扬州百姓做点实事,便算是把陈侍郎那份心也尽了。”
李庆想到已经化为鬼魂的旧友,不禁一阵恍惚,低声道:“是。殿下但有所令,下官无不遵从。”
穆明珠慢悠悠又道:“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都督,公然引兵相助焦道成这反贼一事,你务必知会扬州上下官员知晓。”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这一顶屎帽子一定要扣在对方头上。
而她一定要占住大义。
李庆清楚这才是重中之重,敛容道:“是。鄂州陈都督与南徐州高都督,胆大包天,在上蒙蔽陛下,在下欺凌百姓,实在叫人愤慨!”
“好。”穆明珠便道:“你去吧——见见从前的下属,叫他们都动作起来,事情多着呢。”扬州城中自有原本的官僚体系,在两个月之前,李庆还是名正言顺的扬州刺史。比起她从外面带进来、或是从底下提拔上来的人,李庆更了解原本这个系统中百官的性情能力,分派命令、查缺补漏的时候也就更有效率。
一时李庆退下,穆明珠饮了一口茶,这才看向坐在末尾的崔尘。
崔尘坐在最临近门口的椅子上,佝偻着身子,像是努力要把自己缩小一些,又像是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崔别驾。”穆明珠笑道:“你可知道本殿请你来,是要你做什么?”
崔尘还真想不到,他也不敢想到。
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公主殿下左
下首的齐都督——那人黑色官帽遮住眉眼,除了腰间长刀,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但一联想到关于黑刀卫的传说,就叫人不寒而栗。
远的不说,当初从金玉园中救回来的焦家三郎君焦成俊,崔尘是亲眼见过的。
焦道成围困盘云山那一夜,派人把他从府中请出来,送到盘云山上去做说客。那时候崔尘曾在焦道成身边见到过焦成俊。那焦成俊由焦家大管事扶着,双目呆滞,口中流水,已经像是个傻子一样。崔尘从前与焦家来往颇多,清楚焦成俊原本是怎么风流精彩的一个年轻郎君!可是按照焦家大管事的说法,就那么短短半日之内,焦成俊在穆明珠的人手中就成了个傻子,成了个废人!
焦道成这几日做梦,有时候还能梦见焦成俊那血淋淋的左手,手指头根根都断了。
焦家私兵之中有人识得这等手段,告诉焦家大管事,这乃是黑刀卫刑讯逼供所致。
当时一行人正好走过盘云山下的河边,那焦成俊一见了水,忽然像是疯狗一样,剧烈挣扎起来,咬伤了扶着他的大管事,要周围七八人才把他扑倒在地,重又捆起来——据说已经请医官看过了,就算还能活几年,也跟傻子没什么区别,永远不能恢复了。
后来崔尘便没有再见过焦成俊了,大约焦家溃败那一夜,人人逃命的时候,也没有人顾得上一个傻了的郎君,便给乱兵杀死了。
当时的崔尘虽然被黑刀卫残忍的刑讯手段震撼了,但他并没有把这些事情跟穆明珠联系在一起。毕竟审讯逼供的乃是黑刀卫,又跟公主殿下有什么关系呢?公主殿下又不可能亲自操刀。
直到他在大明寺见了净空的头颅,崔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看起来花朵一样的公主殿下,跟看起来就凶神恶煞的黑刀卫,乃是一回事。
现在安静的焦家正厅中,崔尘一个人坐在下首,上首不只有黑刀卫齐都督、还有那笑里藏刀的小公主殿下,可谓是双倍的恐怖与刺激。
崔尘胆怯地吞了一口唾沫,很怀疑自己也将面临跟焦成俊一样的命运
——毕竟,扬州城中已经有了刺史李庆主事,公主殿下传他来还能有什么别的用意呢?
崔尘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眼前闪过焦成俊血淋淋的手指,终于扛不住沉默中的压力,再也坐不住了,竟是“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跪下来,磕头如捣蒜,连声道:“殿下!殿下!求您开恩呐!下官从前糊涂,受了那焦道成的蒙蔽,可是下官从来没有不敬殿下之心,一直是盼着殿下平安归去的啊!现下焦道成伏诛,下官也幡然醒悟!殿下,您想知道什么,下官一定知无不言!只求您放下官一条生路!”他最后已是涕泗交加。
穆明珠淡淡一挑眉,道:“知无不言?”
崔尘忙道:“是,下官从前受焦道成蒙蔽,与焦府往来不少,也许有些什么重要的细节给下官看到、听到过,只是下官当时没有留意……”他一面说着,一面飞速回忆从前与焦家来往的情形,急切盼着能找出一点有用的内容,好救一救自己这条性命。
穆明珠看着他,道:“从前你常往焦家做客,坐上常客都有哪些人啊?”
崔尘果然不敢隐瞒,报了一长串扬州官员的名号出来,闷着头还要往下数……
穆明珠摆手止住,径直问道:“黑刀卫丁校尉,你可曾于宴上见过?”
穆明珠此问一出,不只是崔尘,连手边的齐云也是微微一愣。
齐云没有想到穆明珠会主动过问黑刀卫中的事情,因为当初查出黑刀卫在建业城有为焦家送信之人,清楚黑刀卫中有内贼,但是线索在丁校尉这里断掉了。而大周最机密的黑刀卫中,清查内贼这等事情,是不宜声张的。齐云身在扬州,只能暗中寻访,静待时机。他忍不住想要抬头看一眼穆明珠的神色,帽檐已经抬起了一半,又硬生生低下头去。
而崔尘自然知道这丁校尉,他还知道穆明珠与齐都督入扬州城没多久之后,这位扬州城的黑刀卫丁校尉便死了。当日他正好来焦府寻焦道成商议如何“请走”穆明珠一事,却撞上焦道成冲着焦成俊发脾气,原因便是这位丁校尉的骤然死亡。他大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