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谢钧的祖父举荐陈立出仕的。”穆明珠道。
“所以?”萧渊望着她。
穆明珠愣一愣,明白过来。她有前世的记忆,知晓后来的发展,又在扬州城中与谢钧周旋久,所以很自然会推导出谢钧是背后黑手这个结论来。但是不管在母皇还是在萧渊眼中看来,谢钧不过是谢家避世三十载后,终于释然,出陈郡,入建业,愿意为大周出力,如今在南山书院教书育人的多情郎君罢了。
鄂州陈都督与南徐州高都督,同时迅速领兵前来围困扬州城,只说明他们严格遵守了太祖所定的各州互保之法。
如果说只因为陈、高两位都督,当初都是由谢钧祖父举荐入仕的,便判定谢钧在其中有罪,未免也太莫须有了些。
穆明珠摇头一笑,当下不是与萧渊展开解释的时候,只道:“若不是你自己提起来,我几乎忘了你也是世家出身。”
萧渊笑道:“那又如何?”他与人结交,向来是不看出身的。
穆明珠倒是有些感慨,萧氏在世家中算是个异数。当初萧渊的父亲萧负暄之所以遁入空门,是不是察觉世家与皇权之间难以两全,在家族与君主之间难以选择,烦恼之下舍弃了红尘呢?而唯有像前世萧负雪那样太过理想化的人,和萧渊这样万事随心的人,才能在这个世家之中家门大于国家的时代,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吧。
萧渊看向城下密密麻麻的府兵,道:“底下这些,你要怎么解决?”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现下出城,在陛下
跟前说不得还能圆回去。”
穆明珠淡笑道:“你信我,等我过三个月再回去,一样能在母皇面前圆回去。”
圆谎这种事情,其实不在于谎言多么逼真,而在于听谎话的人愿不愿意相信。
她会打造一个让母皇不得不相信的局面。
萧渊挑眉表示不信,但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穆明珠望着围在城门外的兵马,轻声道:“攻城一道,有十几倍兵力久围不破的例子,也有十几个人偷城成功的例子。”她看着脚下坚实厚重的城墙,整个扬州城都被包入这样厚重的城墙之中,在这个没有炸药的时代,对方如果要强行攻城,要么就是四下发兵、突破城门而入;要么则是拼着死伤,上冲车与守城的士卒对射,同时架云梯强攻上墙头。
但是眼下目之所及的地方,那陈都督的兵马尚且只带了云梯来,至于攻城所需的冲车、撞城锥、投石器等器具,一样都不曾见到,也许是还在调度之中。
在这些大型攻城器械运到之前,防偷城要大于防攻城。
正如穆明珠可以通过秘库溶洞的城外入口,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焦府余党一样;如果给城外的敌军抓到了类似的机会,一旦城内乱起——甚至不用厮杀,只要趁乱在易燃物品堆积之处放几把火,便足够让她焦头烂额。
穆明珠回身,对一直静默跟在侧旁的齐云道:“命人把原扬州刺史李庆放出来……”扬州这次遭遇的水患百年难得一遇,便是没有李庆贪腐在前,这次水患也会是场灾难。而李庆在扬州任上,颇有政绩,案发之前还是颇得民心的。她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也就顾不得小节了,“告诉他,本殿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他出来之后,仍为扬州刺史,依照本殿的命令行事。”
“是。”齐云仔细听着。
穆明珠又转向萧渊道:“等会儿林然在焦府老宅整顿好人手,便会往城墙上来。你告诉他,要他按照城中愿意作战的百姓名册,分门别类把人召集起来。年过五十岁的男丁是一类,低于十五岁的男丁是一类,负责城内输送粮草;妇人是一类
,负责照料伤员,编织草鞋等物资;剩下年富力强勇健者,又是一类,要他们上城墙轮值轮岗。若是城外冲车等器械到了,对射之中咱们有人受伤,一定立刻撤下伤员来,轻伤运往焦府老宅治疗,重伤运往金玉园,但是不要留在城墙上。”
她所有的安排,都是要保住青壮的悍勇之气,要他们的力量用在守城上。
把年老者与年少者分开,并不是因为年老者不能守城,而是因为他们会拖坠了年少者的悍勇之气。及时撤下伤员来,固然是为了救治伤员,也是为了藏起伤者的痛呼哀嚎之声,免得青壮健全之人听了心生惧意。
萧渊一一记下来。
穆明珠下达的命令,清晰明确,自有深意,显然超出了萧渊的预期。
萧渊听完低头一笑。
穆明珠道:“怎么?可是又何处不妥?”
“不是。”萧渊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咱们在南山书院约着打马球的日子——从前你可真是屈才了。”
能指挥两军对垒的才能,拿来打马球。
萧渊又问道:“你们之前统计的,扬州城中愿意出力的百姓有多少?”毕竟,这可是要与朝廷为敌。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大约有八九万之数吧,现在应该过十万了。”
萧渊吃了一惊,道:“这么多人愿意……跟着你混?”
穆明珠微微一笑,其实扬州城百姓并不知道建业城中的事情,他们只知道焦家谋反了、而外面围城的跟焦家乃是一丘之貉。焦家在扬州城百姓之中,已经是声名狼藉。而借着半个月前那场粮食价格战的余韵,她刚好打了一场很不错的舆论战。
穆明珠没有解释,只是一抬下巴,笑道:“是啊。本殿一心为民,百姓自然愿意追随。”她又道:“你替我在城墙上看着,我跟齐都督去巡视城内。”
在攻城的大型器械运到之前,最要紧的是防着偷城。
齐云所带的三百名黑刀卫,正善于调查,从细节发现问题,用来防止敌军混入城内作乱,是最合适不过了。
“好。”萧渊应道:“等林然来了,我便照着你安排的告诉他。”他顿了顿,又道:“你这事
情是越闹越大了。”
当他入城的时候,还以为穆明珠只是要以手头的兵守住扬州城,现下才知道她已经发动了城内的百姓。
萧渊望着穆明珠,想到她方才说有法子在皇帝面前圆过去,有一点担心,倒不是为他自己,“你确定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吗?”
“我确定。”穆明珠正色道:“君不闻‘窃国者侯’吗?”
事情闹得小了,她要么兵败身亡,要么回到建业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得参政——那就意味着三年后鲜卑南下的时候,她手无实权,大家一起玩完。
唯有事情闹大了,她才能在谈判桌上要一个位置。
不管是谢钧还是母皇,他们心里很清楚,江北的鲜卑异族才是真正的敌人。一旦他们铁蹄南下,等着大周的便是亡国灭种的结局。所以她必须把事情闹大,大到叫他们不得不正眼看她。
毕竟,谢钧手腕百变、母皇刚柔并济,两人就算要对敌人赶尽杀绝,也一定会审时度势。
她要借的,正是北府军皇甫老将军方死、鲜卑异族跃跃欲试的这股势。
只是要借到这股势,她先要撑过鄂州与南徐州兵临城下这一大危机,然后才有资格说,“我要在这大周这张桌子旁要一处能坐下来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