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往日也常得少年应答,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个“是”字听起来仿佛格外低柔,几乎不像是出自少年之口。
她又看了少年一眼,只见他面上犹有羞意残红,又转眸望向已升至中天的月亮,便道:“夜深了,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转身往来时路行去,“咱们这便各自歇下,如何?”
齐云低下头去,舍不得就此与她作别,却情知不能挽留,只低声又应,“是,殿下。”
焦家很快便发现情况不对,因他家于城内有十八家米行,第二日只一上午,旗下这十八家米行中出去的粮食价值便高达黄
金万两之数。账目报到焦道成手中,他一看便知已经超过了焦家送到穆明珠手中的黄金之数。
焦成俊小心道:“米行里的管事说,外面公主殿下的人还在大肆高价收粮,放出话来,说是有多少买多少,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银钱见底的样子。这一上午,咱们米行城内的存粮已经去了小一半,得从城外粮仓补粮进来了。您看,咱们这米……还继续卖吗?”
焦道成捏着那账簿,白胖脸上满是阴沉之色,眯眼琢磨着问道:“都是现钱交易?”
“一手交钱,一手交粮。”焦成俊道:“咱们米行走的交易大,那公主殿下的人是直接抬了黄金来的。”
“家里送去的黄金?”
“起初的确有两箱咱们给她送去的黄金,可后头都是一百斤一块的金砖,金砖上既无纹样又无版面,摸不清出自何处——却断然不是咱们府上出去的东西。”焦成俊也皱眉不解。
焦道成坐直了身子,道:“这就奇了怪了——她一个头一回出建业城的小公主,哪里得来这样大笔的金砖?”顿了顿,又问道:“跟着她的人可查到了什么?孟都督那里怎么说?”
“那公主殿下身边常有黑刀卫齐都督相伴,咱们的人跟着几次都给黑刀卫察觉了。自从……自从那次于金玉园中射杀鸽子之后,公主殿下身边的黑刀卫巡查愈严,咱们的人再不得跟随探查。”焦成俊心里对伯父交待的死鸽子一事也颇有微词,认为有小题大做之嫌,只面上不露,又道:“至于孟都督那里……他背后有孟家支持,原也不靠咱们家,算不得自己人,真到用他的时候,便指望不上了。侄儿派人去了两次,自己也亲自登门过一次,都没能见上他,只得了几句含糊的搪塞之语,不外乎是要咱们克制些,待公主殿下启程离了扬州城便是了。照侄儿看来,那孟都督也是不想担事儿的。”
焦道成戴着玉戒指的手指,在桌面上焦躁地敲击着。他面上的阴沉之色,也已经转为压抑的怒色,看上去有几分可怖。他感到事情开始脱离他的掌
控,而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能从那齐都督身上下手?丁校尉到底怎么死的?好端端的急症而亡——我是不信的。”焦道成无名火起,也不知是对穆明珠去的,还是对身边这一个个拖后腿的家伙。
拿钱买通官员,是他们做熟了的套路。
焦成俊道:“那齐都督极不好接近。崔别驾试探了两回,都无功而返。侄子怕冒然示好,反而引他起疑,故而不好亲近。”
“外面怎么说?”焦道成又问。
焦成俊清楚伯父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躬身小心道:“公主殿下高价买米的消息,大约刚传入建业城,咱们还没得那头的消息。若是说这扬州城之内,听米行的主事们说,素日来买米的人倒是有些抱怨,平白多花了一半的钱。只是如今城内买得起米的,也是小富之家,米价虽然贵了些,他们抱怨抱怨也就过去了。至于那等买不起米的,更是不与他们相干。据说……”他斟酌了一下,还是以和缓的语气说了,“公主殿下高价买去的米,分了一小部分,与杂粮野菜等掺杂起来,熬成稀粥,也在城北和城南两处支了粥棚,救济穷苦。”
“她倒是想得仔细。”焦道成怒极反笑,道:“这是怕高价买米饿死了百姓,闹出事儿来皇帝怪罪?”他满腔的怒意终于迸发出来,“砰”的一拳砸在桌面的账簿上,道:“这可由不得她!即刻传令给底下的米行,从接到命令起,一粒米都不许卖出去!扬州城中别家的米行也一样,若是还想在扬州城混的,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他不知穆明珠的黄金究竟从何而来,亦不知她还有多厚的家底,但至少他可以掐死了扬州城的粮食供应。
因扬州水患,朝廷在城周围的义仓、常平仓都已经空了,航道不通、商船难入。
只要他掐死了一粒米都不卖出去,穆明珠手握数千青壮,买到的米不够两日之用,不出三五日,饿红了眼的力夫便会成为扬州城中的盗匪,反过头去咬穆明珠。
这世道,粮食比黄金贵重。他有粮食,有人手,便是这扬州城的王。
届时,且
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主殿下,如何跪地求饶!
焦成俊心头一颤,唯唯诺诺答应下来——扬州城,这是要出大乱子了!
金玉园中,穆明珠正欲往大明寺而去。
樱红服侍她换衣裳,顺便提起那鲜卑奴来,道:“瞧着倒是挺爱干净的,一日要沐浴两回。据看管的人说,就是这两天又闹着要见殿下呢。”
穆明珠微微一愣,从扬州城纷乱的局势中抽出一丝心神,她现在没空去探问那鲜卑奴,但见孟非白愿意为之再三重金相赎,却越发清楚那鲜卑奴身份不同,想了一想,道:“拿一本《千字文》给他,就说本殿不喜欢近身伺候的人没有文化,凡是能跟在本殿身边的,都是能用汉话吟诗作赋的。且让他学学怎么写字说话。”虽然照她的推想,这鲜卑奴应当是装傻,身处高位,又与孟非白有些牵扯,应当也粗通大周文字才是。这《千字文》的学习速度,就看那鲜卑奴自己衡量后的结果了。
樱红抿嘴一笑,道:“一本《千字文》,那鲜卑奴岂不是要学到三年之后去?”
穆明珠似真似假道:“你别小看人。本殿看他天赋异禀,说不得三天后便全通了。”
樱红愣住,见公主殿下一脸认真,一时竟怀疑起来,难道殿下真是见那鲜卑奴聪慧过人,这才要他习字读书?
穆明珠见素来伶俐的樱红信了,忍不住“噗嗤”一乐,伸手轻轻拧在她滑腻的腮上,笑道:“跟在本殿身边这些年,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樱红这才知上当,又恼又笑,道:“何曾想过殿下会骗奴婢?”
穆明珠一出金玉园,正撞上在园门外徘徊的崔尘。
崔尘原本低头在园门外揪着所剩不多的胡须打转,见了穆明珠有几分尴尬,不知该不该上前行礼。
穆明珠看他一眼,心中有数,道:“本殿欲往大明寺去,崔先生可要同去佛前上炷香?”仿佛完全没受上次见面不欢而散的影响,虽然称呼换了“崔先生”,官印也留在了她手中。
崔尘竟有些惭愧,自己已近不惑之年,心胸倒是还及不上一
个小姑娘,追到穆明珠马车旁,顾不得脸面,连声道:“殿下收手吧。您在扬州城中买粮买人,动了焦家的利益。焦家已经发了话,城中米行无人敢卖一粒米。殿下买了这上万的青壮,到时候发不出吃食来,要酿成大祸的啊!趁现在还来得及,殿下收手,臣从中调和,请您与焦家老爷坐下来吃盏酒,什么事儿不都过去了吗?您本是为了修缮大明寺藏经阁来的,差事办完了您回建业城,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又何苦在扬州城内揽这许多苦差事?”他是得了焦成俊递的消息,半是为自己,半是为焦家来走这一趟。
“本殿走了以后呢?”穆明珠从车窗中露出脸来,黑眸噙了冷意,望住崔尘。
“殿下走了以后?”崔尘一愣,没明白过来。
“本殿走了以后,扬州城中便有足够百姓之用的粮米了吗?沿邗沟的受灾田地便有人清理淤泥了吗?联通射阳湖的航道便自行恢复了吗?”穆明珠盯着他,冷声道:“陈伦之死,便水落石出了吗?”
崔尘像被毒蝎子蛰了一般,猛地收回扒着车窗沿的手来。
“你都不在乎。”穆明珠讽笑道:“你只在乎你脑袋上这一顶官帽罢了。”
崔尘倒退一步,望着穆明珠,轻声辩驳道:“不,臣、臣……”
“崔先生仔细想想,若是脑袋没了,空留官帽又还有何用?崔先生几时想明白了,几时再来见本殿。”穆明珠说罢,不再与他多言,放落车窗帘子,敲动车内板上的玉锤,示意车夫启程。
崔尘在马车后嘶声道:“殿下,焦家一断供应,你可知城内粮食会涨到几何?到时候饿殍满地……”
他后面说的话,消失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已不能为穆明珠所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