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墨琚此时身在何处,先去议事殿找了一遍,议事殿里空无一人,只有灯烛寂寥地燃着。他抱着怀疑的态度去了揽微殿,心想他不在议事殿,便应该在揽微殿吧。他素日的生活轨迹不就是这两点一线么?
揽微殿里,小兮在哄墨适入睡,容安一个人躺在外殿榻上,睡姿依然。
褚移在榻前沉默一阵子,终是无奈,转身仍踏上寻找墨琚之路。
墨宫之大,算上东宫在内,他怕是要找一夜也不止。站在揽微殿外迟疑了一阵子,还是一处宫殿一处宫殿找了下去。
途遇几队巡逻的御卫,问过之后也都是不知。时近子夜,不知不觉间便走到司乐府附近。耳听得司乐府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乐声,是一段琴曲,他依稀听出这和墨琚在承光殿吹奏的曲子是同一曲子,辨出这是《梨花落》。
走近司乐府,门口站的是成一,不等墨琚开口相问,成一便一副心焦的样子走上前来,“大将军,小的差人去您府上找您,到处也没有找到,您可算来了。”
“怎么?”褚移蹙眉。
“王上在里面弹琴弹了有小半夜了,一刻也没停过。这让老奴不禁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大将军在厉州之时,王上与那时候还是大司乐的王后曾有一些不太好的过往。事情经过是这样的,王上将王后禁锢在司乐府,不许她出司乐府,王后求告无门,便在这里弹了许久的琴,差点就将一双手弹废了,王上才来相见。老奴想,王上是不是想起那段过往,才……”
话到此处,不说自明,褚移了然地道:“王上以前是不是在承光湖也和容安有过一段故事?”
成一一声轻叹:“那是王上此生最为快乐的时光。王后娘娘那夜路经承光湖,无意中听见有人吹奏《梨花落》的曲子,便以箫相和,王上因此得知,她就是他爱慕已久的承光公主。因为找到了她,王上兴奋得好几日都没有睡着觉呢。”
“果然是如此。”褚移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成一省起今晚寻找褚移的目的,忙又道:“大将军赶紧进去劝劝王上吧,再这么弹下去,手指非废了不可。王上可还要用他的双手执掌这墨国江山呢。”
“放眼这天下,除了王后娘娘,也恐怕就只有您能说得动王上了。”
成一还在喋喋不休,褚移已经推开司乐府的大门,一脚跨了进去。
一灯如豆,拉长恍惚人影。琴音袅袅,更添午夜寂寥。
盘膝坐于青石地中央抚琴的墨琚,未等褚移开口责问,便先开了口:“今夜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顿了顿,话锋却急转:“那天夜里很冷。她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一直在弹着这首曲子。明明是在服软,却非要用那种烈性的法子,让你不敢低瞧她。”
褚移道:“她从小是高高在上最受宠爱的公主,从天堂跌落地狱亦未肯屈服过,随我征战沙场,又见过太多的生死,历尽了艰辛,还有什么是她不能看透的?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放下的?不过是,对你的眷恋罢了。你以为那是她的烈性,那是你没见过她真正烈性的时候。那只是她的软弱。唯一的软弱。”
声音转得很低:“那时,我知道她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人,可我一直不晓得那人是谁。后来晓得了,却是我的胞弟。”
一双冰寒的眼眸望住墨琚:“可你既然要了她,又为何不珍惜她?”
琴声荒腔走板,不知要走向何方,丝弦在不可调服的地方,终于断了。
墨琚呆怔地望着断弦,全没接上褚移的话:“左鸣遣杀手进宫行刺,她为了救孤拿九霄环佩砸杀手。九霄环佩的丝弦断了。她后来说要几根天蚕丝给九霄环佩续上弦。孤就给她弄来了天蚕丝,还帮她搓好了丝弦。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就起了争执……”
忽然抬头望向褚移,“孤想起来了,是因为你。孤以为她一心里只有你,起了嫉妒之心。孤就将她一个人关在了这里。她一个人一定是害怕极了,所以才不停地弹琴。孤却以为她是用那种方式逼孤就范。”
褚移打断他的话:“尸体堆积成山的战场,她都没有害怕过,你觉得她会怕一个人呆在这司乐府吗?”
墨琚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不晓得是不是不敢面对褚移的话,终究却还是轻叹了一声,“你说的不错。她应该是绝望。她一心爱着的那个人,却将她关在这种地方受辱。”
褚移道:“王弟,你应该去揽微殿,把这首《梨花落》弹给她听。她上战场的那几年,很少弹琴,因为无人能懂。可是将这首《梨花落》练得纯熟,后来我知道,因为听说这首曲子是你喜欢的。”
墨琚怔然。手指无意识地搭在琴弦上,指尖因为弹破,流出的血将琴弦染得绯红。血一滴一滴流下来,他犹未觉察一般。
半晌,终于是醒悟了一般,“你说得对,王兄。我应该去揽微殿,将这首曲子完完整整弹给她听。”
人生里第一次以兄弟相称,却都是为了同一个女子。
墨琚站起身,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脚底下的瑶琴却被撞得倒地,他强自撑着,脚步没有踉跄,一步一步沉稳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