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早产了。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得住。
大片暗红的鲜血顷刻之间便染透了纤薄云被,云被里的人双眸紧闭不曾睁开来过,孱弱的身躯却筛糠般抽搐不停。
恐惧比鲜血更可怕,如针尖似麦芒,顷刻扎进墨琚五脏六腑骨髓血脉。杀人不见血,不过如斯。他伏在床榻前,托着容安身体的手仿佛托的不是纤弱身躯,而是巍峨高山,因承负不起而抖得不像话。
年轻的国主,未满十岁便承担起墨国社稷重担,十几年韬光养晦,十几年杀伐征战,十几年风霜刀剑,全都一力承当,人生的字典里有的是铁血坚韧无畏进取,却从不曾有“恐惧”二字。他不知恐惧原来是这种滋味。
身体像被无尽的黑暗深渊吞噬,连意识都被黑暗禁锢,在黑暗里被煎熬着,像火烤似油煎,发出嗞嗞的声音。
无措到无以复加。
容安的名字从凉薄的两片唇中一遍遍颤抖着喊出来,嘶哑得如同困兽,却不见容安睁开眼。
成一带着宫中太医院的太医团赶到时,瞧见榻前状况,第一感想便是,倘或王后不能挺过这一场劫难,他们墨国从劫难里一路走来不曾屈服过的王会毫不犹豫地随她而去。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将聚不起意识的墨琚拖到离床榻三尺远的一把椅子里——架出去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聚不起什么意识,他也不肯离开这满是血腥气的房间。
施救的过程无比艰辛。院首以银针刺穴的法子唤醒了容安,并给她灌下了保命的汤药。因为失血,她脸颊嘴唇无处不是苍白的,素日顾盼有神的眸子亦失了神采,无神地望着雕龙画壁的房梁。
眼前晃动的重重人影重叠交错,若沉在梦境里一般不真切。但重叠人影后那张苍白无措的脸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夫君”二字像飘絮一般从嘴角逸出,轻得几乎不闻,落入墨琚耳中却如惊雷。一向沉稳如山的君王步履踉跄地扑到榻前,双手握住容安的手,嘴唇蠕了蠕,却未能说出只言片语。
容安的嘴角拼命抿出一点上翘的弧度,无神的大眼里亦浮出点笑意,拼着全身的力气说出一句:“夫君,你是容安的天,你不能塌。”
她这是在示弱。生死之前,才晓得爱上一个人,是将他的生看得重要过自己的命的。
她是才色双绝的承光公主,是满腹韬略的墨国新后,向来活得傲气,何曾这般示弱过?
她是晓得,只有这样,才能唤得醒墨琚。激起他的保护欲,比激起他的求生欲来得更有效。
她的话果如勾魂锁一般,将墨琚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坚毅重又回到深邃瞳眸里,墨琚捧着她冰冷双手,声音沉着:“我在。容安,你在,天就不会榻。”
言外之意说的明白,她活下来,这片天依旧为她撑着,她若是……天就没有撑起来的意义了。
这就是墨琚给她划下的道道。
容安没有力气强求太多,只能微微闭眸,表示她听懂了。
接下来遇到的是保大保小这个亘古难题。墨琚的答案坚定如磐石:“孤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孤只要容安。容安在,你们的脑袋都在。容安不在,墨国给她陪葬。”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容安纵千般万般想保住这个孩子,奈何却没有半分力气同他争辩。只能眼睁睁由着太医与稳婆们摆弄自己。
太医们忽而银针伺候,忽而汤药奉送,将浑身解数不留余地全部使出,只寄希望能从死神手里夺回新后。
剧烈的疼痛撕扯身体,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容安折腾得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地狱的门来来回回穿梭了不知几回。
墨琚一直在她身边守着,握着她的双手不曾松开。这让她觉得每去一次鬼门关,都是扯着他一起的,不得已她又只能再扯着他从鬼门关逃回来。
反反复复,漫长的一整夜在无尽的绝望与微薄的希望之间终于过去。纸白的曦光透过窗纱,漫进房中。
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在晨曦中打破嘈杂呼喊,分外清晰地落入耳膜之中。一刹那间天地似归于宁静,只余婴孩啼声与婴孩母亲微弱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