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忽然璀璨一笑:“若能得你相陪,死也无憾了。”
他拼死救她,她却说如此凉寒的话。可他觉得很欣慰。她能这样想,很好。
他回她以一笑。
“你想陪她一起死?孤成全你。主帅投敌,想来褚家军里也不再清白。你伏法后,孤自会彻查褚家军。”
“王上!此是罪臣个人行为,与褚家军无关!”
“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别忘了,你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容安心底一片冰凉,瞧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君臣二人,冷笑一声,道:“你们墨国的内政丑事,在我一个外人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地谈论,也不怕亲者痛仇者快。天也快亮了,你们且争论着,请王上先给我找个地方歇歇脚吧。毕竟,我这身子好得还不怎么利索,经不起累。”
争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墨琚眼底那一抹绝望,被怒气很好地掩饰着。
天亮行刑。他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给容安和褚移留。也没有给自己留。
不知何时,天应景儿似的,下起了雪。
全墨国的人津津乐道了十余年,战神褚移的翼章刀又快又狠又准,锋利无比,据说九州大陆三十七诸侯国无有他的对手,且他的刀但凡举了起来,刀底就从不留活口。
杀人不见血,举刀鬼见愁。这是坊间对他和他手中翼章刀的评价。
天空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天色还早,菜市口没有什么人。
容安跪在刑台上。北风夹着细雪灌进衣领,她却并未觉得冷。可能是冻僵了吧,她想。这样也好,刀落在脖子上就不会觉得疼了。
刀锋带着戾气将将没入肌肤的时候,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来。不过片刻便洇湿胸前白衣,衣襟染成刺目的绯红。
本以为不会疼。可风夹着细雪灌进刀口,仿佛冷水浇在烧红的烙铁上,勾出刺耳的滋啦一声。还是疼得她颤了几颤。
看见血的这一刻,才觉出心底里蓦然滋生出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
那样如若水两岸上遍生的往生花一样妖艳的颜色,从颈后流到胸前白衣上,将胸前白衣染透,再滴落下来,落到眼前泥土里,就像生命一点一点在眼前流逝。
泥土里开出血色的花来。
即便活得万分艰难,即便活得像蝼蚁一样毫无尊严,容安,还是不想在如玉年华就死去的。
褚移的刀下没有活口。可今日,刀落到一半,就停了。
“将军,容安罪不可赦,将军总不至于连个痛快也不赏给容安吧?”她听见自己的冷笑声在北风里回荡,久久未散。自己都觉瘆得慌,“好歹,也是和将军有过几年情分的人。”
后面这一句更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紧似琴弦,缥缈似天际浮云。何出这样酸楚的一句话,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容安,这是为什么?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翼章刀在手中拎着,刀刃上还有血渍,一滴一滴,滴在他泥土里,刺眼的红。
“没有为什么。今天没有第二条路走了,你还是快下手吧。长痛不如短痛。”
褚移看着她细白的脖子里绯红的血渍,无奈地、乞求一般地道:“其实,我也看出来了,王上是在和你赌气。容安,到死,你也不肯卸下你身上这些骄傲的刺。虚伪的刺。你就不能跟他服个软,求个饶?”
他说的对,直到这浮生将尽的最后一刻,骄傲还是战胜了心底里那点卑微的求生欲望。她的头颅即使会对命运屈服,也不会向着墨琚在内的任何一人低下。
“那你这一生能不能放下翼章刀呢?不能吧?我的这些骄傲的刺,就像你手中的翼章刀一样,是赖以生存的无法割舍的骨血,是要陪着我去黄泉路奈何桥的。”
容安凄怆一笑,“褚移,我在你身边做了四年幕僚,将军还没看清楚容安是什么样的人吗?”
风声呜咽,落雪无声。半晌没有传来褚移的声音。这次第,大约是在回想什么事情吧。
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她此时此刻,脑子里想的却是墨琚。那个要杀她的人。
他是生来就执掌屠刀的人。而她,是挣扎在他刀口下的亡国之奴,他和她是注定阴差阳错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世界的人。
细密的雪飘下来,砸在脖子里,脸上,利刃割过一般。墨琚连跟她道个别也不曾。
她不晓得此时的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和她想着同样的往事。那些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往事。
褚移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容安,我想要杀一个人,那么容易。想要救一个人,怎么就那么难。就算拿自己的命换,都不行。”
容安的声音虚浮:“你就不要再纠结了。咱们无缘。我本该在黎国亡国那一天就殉国而死的,苟活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褚移,就当没认识过我吧。”
褚移忽道:“容安,我带你走吧。”
容安久久没有说话。几个时辰之前,如果他答应带她走,该有多好。可是现在……她想着临出宫前墨琚那绝望的眼神,如果,侥幸可以活下去,能不能走出他那绝望的眼神……
不能。不可能。
“你走了,褚家军怎么办?你觉得,王上会放过他们吗?”
她知道墨琚不会真的拿褚家军怎么样。顶多,他解散他们就是了。可是,解散了褚家军,墨国就失去了屏障。
墨国不能失去褚家军。
墨琚不能失去褚移。
墨国这个地方,唯她容安是个多余的。
容安叹了一声,“褚移,我们身上都背着责任。我们不能只自私地想着自己。”
“你动手吧。”
容安凄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