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云的痛苦深入骨髓,历经90年不散,她越想忘记,越是被自己时时记起。杀人的罪恶感如影随形,如同她此时焦黑爆裂的皮肤,其实不过是她重新被唤起的痛楚回忆。
冉不秋的声音无波无澜,匕鬯不惊,“你真正的执念,是对自己生前堕坑落堑与害人性命的难以释怀。你虽惦念儿子,不过若此刻你儿子就在你面前,你只怕也会裹足不前。就像你在幽冥关守望多年,只怕并不是没有看到花姐的魂魄,而是因为羞愧,避而不见吧。”
随着冉不秋的话音,织云的魂魄渐渐褪去灰败狰狞,恢复成本来样子。她指尖抓地,羞愧痛苦到难以自持。她蜷缩的身体里埋藏着那个战乱年代中悲惨女人的缩影,埋藏着悲凉个体无法自主命运的多舛波折。
冉不秋松开了钳制宋可遇的手,宋可遇反而不敢上前。他思忖良久,才上前蹲身在织云身旁,轻声道:“织云,哭吧,哭出来就都好了,你不过是为了自保......我们都无法评论自己所处时代的对错,那些时代加诸在我们身上的苦难、迷惘,终究会随时间淡去,‘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罢了。”
她狠狠的摇着头,“不,小铃铛不会原谅我,他过得那么苦,都是我的错。”
宋可遇手在虚空中抚了抚织云剧烈抖动的肩头,“你为他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甚至付出了生命。织云,无论他魂归哪里,终究会感知到你是一个爱他的好母亲。”
织云痛哭失声,90年过去,她在这熟悉的戏台上,终于敢直视自己内心最黑暗的一隅。那哭声荡进风里,如同鸿雁哀鸣,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织云渐渐从痛哭到哽咽,宋可遇知道她需要时间,站起身问一旁的冉不秋,“什么是怒、哀、惧、恶?这镜子和织云到底是什么关系?”
冉不秋瞟他一眼,“人之将死,七魄先散,三魂再离。烈火焚身又是阳间的极痛。织云死前因那副经理以其子威胁而怒,因再不能见儿子而哀,又因亲手害死副经理且惧且恶,凡此种种,在焚身的痛苦下达到极致,这四魄太过旺盛,离身前被映进镜子里,化为戾气,成为‘戾鉴’的源恶——你也可以理解成一个药引子,或是一颗种子。戾气最是喜爱吸收恶魂,壮大自己。我猜想织云死后,花姐一定又去找寻过她,在废墟中找到这面镜子,当作她的遗物带了回去,想给小铃铛留个念想,所以才有了后来这些故事。”
宋可遇恍然大悟:“所以这面铜镜才会历经这么多次烈火焚烧,都没有被毁坏或者熔化。”
冉不秋闭嘴转身。
宋可遇忙跟上去,关切的问道:“冉总,你怎么了?”
冉不秋不爽的情绪上了脸面,“宋秘书,你心情好时,就甜言蜜语;心情差,就变着样的出言不逊。我今晚讲话太多,此刻情绪不佳,不打算再回答你的问题了。”
“嘿嘿嘿,”宋可遇虽然被这一晚的变故折磨的身残体弱,此刻也不得不狗腿的陪出一张笑脸,凑上去谄媚道:“冉总,冉大人!你看我一介凡夫俗子,从来没见识过这么大的排场阵仗,哪像您老人家见多识广、临危不乱、英明神武、所向披靡,”他压低声音悄悄问:“其实今晚,就算没有我和织云求你,你也不会任由这些村民被烧死吧。”
他抬头去觑冉不秋的脸色,可眼前一虚,就身不由己的向一侧歪过去,不出意外的栽进一个纤瘦清冷的怀抱,鼻端隐约传来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
他脑后受了伤,过了又累又急又惊的一晚上,实在有些体力不支。冉不秋待他重新睁开眼,才略有些嫌弃的扶他站好,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小声抱怨:“凡人就是麻烦,不仅愚蠢,身体还弱。”
宋可遇也不计较,轻笑一下,闭眼略微缓缓精神,又强撑着去关心织云的情况了。
暂且没人去管地上的铜镜,那镜面深不见底的浓黑里,悄然探出一个黢黑小头,趁着众人不备,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来,在场院上空盘桓一阵,猝然钻进晕倒的一个村民身体里。那村民便悠然的睁开眼,整个眼珠化成一团缭绕的黑烟。
紧接着镜面里便争先恐后的窜出一条条黑色气团,猛的一看,极像脸盆里钻出的一条条泥鳅。它们比第一条出来的“小黑”更急不可待的往村民身体里钻,偶尔两条“小黑”选中了同一个村民,还要在空中厮打一番。
被“小黑”入侵的村民都睁着两只缭绕黑烟的眼睛,以诡异的姿势,高挺胸骨,四肢后垂的站起身来,磕磕绊绊的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