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韵思索了一下,算他过关的点点头,“富贵噬人心侵人骨削人志,看来你们家把你保护得很好。看得倒是很清晰。”
停顿一下,李韵又道,“姜红芍的家庭情况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不想说其实都是普通家庭这样的话,红芍的外公曾经的贡献注定了会让他的家人也受到一份尊重,荫及子孙,必然会有些特殊。也会有人质疑和有色眼镜来看你,你怎么看待这些东西?”
程燃对李韵笑道,“我只是小孩,小孩和大人想的不一样。你们大人会在两人恋爱时开始计算得失,门户登对。我只看到双方是不是契合。世界上这么多人不一样,门当户对对一些人来说很重要,但也有不看重这个东西的人,这不是不可以妥协的东西,这个事情上应该没有统一性。”
“我该说你是天真,还是勇敢?”李韵笑,“还是说你其实是因为有恃无恐?你家是做电信设备的交换机出身的吧,的确赚了些钱,但这些都是账面数据,国内电信市场发展那么快,格局一天一个变,你家现在的成就,很可能都是无根浮萍,而且在一些人看来,这点基业,其实也难入法眼。千万不要以为今天风光日后还能风光,前半生戎马居高位,后面蹲牛棚的将军都有,多少之前风光的人,甚至风光到天下无人不识的人,现在看来,平安落地者少,狼藉不堪者多。我只是说一个设想,要是有一天你家生意做不下去了,你还能像是今天对我这样勇敢?”
李韵笑,“当然,这话本不该这么说,但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孩子,所以这话我也只对你说。”
程燃仔细想了想,面对李韵打量的笑容,道,“也许确实跟你说话没这么从容。也当然会怕,但人这辈子,只活一次。你的家室,背景,一切外力都只是锦上添花,最核心的还是在于个人的能力。只要我死不了,有的事,明里暗里曲线里,我这么认,就这么做。”
姜红芍从图书馆出来,李韵笑了起来,两指捻着烟吸一口,“小孩的话太有意思了。不过挺好……你果然比较特别,比某些人勇敢。”
程燃不确定她语气中的“某些人”是哪个人,不好接口说也不好问。
中午就干脆在老姜想去的美国国家美术馆里吃饭,东西两馆,里面有达芬奇的少女肖像画,拉斐尔的《圣母图》,毕加索的自画像……展品众多,一下午都逛不完。
姜红芍在其中流连忘返,里面空间宏大,明亮的,灰暗的,渐变的,间或穿错其中,程燃和姜红芍走着,在略显昏暗的圣母像展馆阶梯处,李韵已经拾步走过台阶,看不到身影了,穿着红色裙摆的姜红芍走在程燃前面,还在照顾程燃的说着,为了维持馆内的安静轻音,“你想看航天馆吧,看完美术馆我们去……”
程燃从后面上前,探手环绕过姜红芍腰肢,将还在惊异中的她侧转身过来,在姜红芍眼波短暂颤动的表情下,把她揽腰搂进怀里。
温热绵软接触的身体,盈盈一握环住的腰肢。
在怀里女孩经过最初的震惊愕然,感受到程燃这种突如其来的强势后,一双手回应似的绕过他的后背,揽过,两人相互抱住,搂紧,似乎都要把自己全身心埋进对方身体里去。
然后就是沁入心脾淡淡的甜香气,瞬间馥郁着充满胸肺。
不用说话,只有呼吸,略微急促的,旖旎的彼此呼吸声。
光亮透过馆间那些透光孔洒进内部,圣母像肃穆威严,暗色的空间里是这样一双男女,像是一霎时,又好像过了很久。
两人分开保持距离,然后继续往前走,李韵在下一个馆的入口等他们,双方沉默着没有多少话,姜红芍发丝有些乱,但又和那个方才胆大妄为的男子对视一眼,却是半点嗔怪的神情也没有,两人之间升腾着某种打破界限的惊险和刺激。
只是时间太短,而且地势太恶,没法继续。
然后逛了一个下午,就再没这样的时机,不过李韵倒是时不时会站在角落看他们,也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就是单纯看着这对小年轻,抽着烟,眼神里有思绪在游移。
下午来不及再去逛航天馆,逛完几个地方出来天已经将近要黑了,直升机哒哒哒一架接一架横空飞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去往五角大楼的方向。但大概不是发现了汽车人。
三人步行在国家广场周围的街区找吃食,一家灯火辉煌的牛排馆,即便一开始再怎么不咸不淡,经过今天的相处下来,李韵还是不吝会给程燃几个微笑,打听起他们在十中的趣事,这些兴许姜红芍都没怎么讲过,结果程燃却好像抓住了讨好小姑的突破口,于是把姜红芍的一些事迹说得天花乱坠,其实都是张平这些人眼中的姜哥。
李韵有时候会笑,看着姜红芍,“原来你还有‘姜哥’这么个名号啊。小姑知道你为啥不说了,一点不小仙女嘛。”
姜红芍皱眉轻嗔,“小姑!”
李韵哈哈大笑,又看向程燃,姜红芍先前说起以前的事情中,已经提到了从俞晓那里听到程燃在一中还组了个乐队闹了一番,“你居然还会弹琴?”她朝餐馆靠窗的那个摆放着乐器的位置撇了撇头,“要不给我们弹一个?”
这个时候刚刚一个餐厅驻场的小歌手结束了弹唱,之前是一首优美的美国乡村民谣,餐厅里大家都在鼓掌,李韵说完不待程燃意见,伸出手弹了个响指,吸引全场视线后,朝程燃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一时间周围各个桌上的美国白人把好奇和善的目光投过来,还有些一看也是旅游的外地客,先是微笑,然后一个面容敦厚的大叔鼓掌,更多人鼓起掌来,有轻微的口哨声,掀起善意的笑声和附和。
姜红芍浅笑着看程燃,那表情是“你这回是逃不掉了”。她今天频频目光落在他身上。
程燃想想,点点头笑着起身,然后从那位歌手手中接过一把吉他,更大的掌声中坐下来。
程燃想着,弹什么呢,短暂思索后用英语道,“献给一个女孩。”掀起一些起哄的笑声。
手指拨弦,在弹起的前奏中,程燃唱起李宗盛的那首《漂洋过海来看你》。
在场的各桌餐客在歌声中沉寂了,能听懂歌词的是一些华人,他们沉浸了,大部分听不懂的美国人,却不影响他们感受到歌声里的情感。
姜红芍凝视着程燃,眼眸渐渐炽热。
当程燃唱起的时候,先前最活跃的李韵定在原地。
到一段落下,第二遍那句“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的前奏再次被程燃唱出来的时候,李韵双眼通红。
这首歌所牵起的那些原本以为淡忘的细枝末节丝丝扣扣的回忆,那些飘零已随雨打风吹去的过往历程与心酸,毫无征兆袭来。
她手背挡住鼻翕,眼睛里泪水却一恸而出。
山有顶峰,海有彼岸。
但不是每个人经历的漫漫人生长路,都有回转。
漫天风沙,往往都是见证那些人的渐渐远去。
那是那年那月那时的美利坚,那个女孩漂洋过来见他。
那是他们后面想起来,即便是在艰难的日子里,也会觉得藉慰和甜蜜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