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自己?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了,正是要为了自己,她才一定要进宫。这个被自己唤作“父亲”的人哪里会懂,在多少个冰冷的夜里,自己极力去忘记走进园子时从偏院传来的欢声笑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陪着母亲说说笑笑?他又哪里会懂,那时候她看见他把那个庶女抱在膝盖上一笔一划教她写字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羡慕和凄楚?
进宫就好了。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进了宫,得到陛下的宠爱,成为身份最最尊贵的女人,这便是对父亲最好的报复。等到那个时候,她一定当着父亲的面亲手摔碎偏院那个贱女人的灵位,再将他最疼爱的庶女贬为奴婢放在身边,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一点一点地将她折磨死。
这样恶毒的念头让她觉得不知所措,却又像是濒临死亡前的一根救命稻草,将她从绝望中拉出来,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希望,支撑着她努力去学习自己最不喜欢的繁琐礼仪,一点一点地打听陛下和太后的喜好,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欢喜。
这一次,连老天都在帮她,连老天都认为那个庶女身份卑微,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她大病一场不是么?
殿选那一日出奇的顺利,她本来很担心见到陛下后自己会一时慌乱出甚么差错,不过好在来的不是陛下,而是那位年少的太后。之前在家时母亲就告诉过她,这位太后的身份亦是高贵无比,且不提她的父亲乃是苏相,光说她的母亲,亦是出自五姓七望的世家女。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才值得她去深交,况且这位太后脾性据说颇为随和,自己与她年纪相仿,若是入得了她的眼,那么进宫就是胜券在握了。
果不其然,太后显然非常喜欢她,她与吴家的女儿一同被册封为婕妤,可因太后待她亲厚,宫里的人自然更奉承她一些。在她的设想中,自己今后的日子便会一直这样一帆风顺下去,她会带着母亲的希望一步一步坐到那个位子上,成为全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子。
她晓得陛下不喜欢她,亦知道其实进宫后她与吴月华都不曾受到临幸。不过她并不觉得黯然神伤,一则,陛下的性子那样冷酷,她素来有些害怕,躲得远远的倒也甚好。二则......
早在册封那一日,她就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后宫向来不是可以用情的地方。她绝对不要像当年的母亲一样,一颗真心与其错付,还不如自己早早收起来。她渴望陛下的恩宠,可她绝不能对陛下动情,母亲受过的伤害与屈辱,她一丝一毫都不想尝过。
人人都以为她是无拘无束快活无比的孙家大小姐,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光鲜之下藏匿着的,是怎样的黑暗与悲恸。
倘若后来没有那个蛮夷女子的出现......
她近乎癫狂地想,倘若没有那个除夕之夜,倘若那一夜陛下或者太后中的某一个人说不想看献舞,那么她今后的一生是否会平静如往昔?
景春殿那个叫“云珊”的突厥女子算得了甚么?她的身份如此卑贱,即便是公主,也不过是个边境小国千里迢迢送来的贡女,连个妥帖的中原名字都没有,连中原话都是学了许久才会的。这样的人她根本就不屑于放在眼里,她究竟凭甚么,抢走陛下的宠爱,抢走太后的青睐,抢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大约是她的目光太过怨毒,让吴月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因她以一种甚是复杂的眼神打量了自己一番,那眼神里有同情、怜悯、悲恸......还有太多太多自己不懂的情绪,她问:“事到如今,你难道还认为始作俑者是云珊么?”
她的想法究竟如何,现在还重要么?孙妙仪听见自己似乎轻笑了一声,她原本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因她眼下如此潦倒,她不信自己还能笑出来:“姐姐,这大约是你我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你可晓得,在这后宫之中,我宁愿是你赢了我,也好过那小国贡女和朝阳殿内的山野女子。”
吴月华淡淡道:“其实我与你未尝不是一样,这一生最想要的,从未得到过。安国寺乃是皇家寺庙,你去了那里想必不会受甚么苦,我晓得你向来要强,不愿意教人看见你落得如此下场。所以你走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来送你。”
吴月华果然说话作数,她走的那一天,大明宫内平静如昔,没有一个人来看她,没有一个人来送她,宫道上脚步匆忙的宫人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她从前是高高在上的婕妤,现在是到安国寺修行的戴罪之身,这两种云泥之别的身份似乎并没有挑起甚么波动。不知为何,她布衣荆钗地走在路上,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只有平静下来,她才能好好思索吴月华当日的那句话:“刚进宫时你把我当做敌人,后来你又把云珊当做敌人,你在宫里算计了这么久,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不过我倒是很羡慕你,有些事情知道得愈少,反而愈欢喜。”
那话里有太多意味不明的东西,她再也懒得去想,吴月华说得很对,这么久以来,她做的种种事情,不过是虚妄一场。
今日没了轿辇,她才发现原来宫道竟然是这样长,道路上的每一块石子似乎都是一抹不堪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