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叹樵遇见王阳是在人生最难捱的阶段,但故事要从更早的地方说起。
08年到09年,全国突然兴起了炒股热,家家户户,有能力的都买了笔记本电脑,凌晨两点看盘走势,通宵达旦,一时形成热潮。
胡玉桐也参与了,起因是听说厂里的同事炒股赚了二叁十万,对方答应带她一起,厂里的五六个人都加入了,揣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投身到炒股浪潮中。
可惜对方马失前蹄,胡玉桐不仅钱没摸到,还把家底赔了进去,多年的积蓄全拿来抵账也没把那个窟窿填上。唯一的房产证她不舍得抵押,兼职了叁份零工,没日没夜地干活。不明原因的人还在笑她掉进了钱眼里,提到钱就眼红。
钱钱钱,儿子要读书,女儿要上大学,一家人叁张嘴,要吃饭。她需要钱。
陈叹樵记得那天晚上,陈蜜的录取通知书邮到了家里,原本是要一家人出门吃庆功宴的,可家里过的实在紧巴。胡玉桐说在家里吃吧,她主勺,做顿大餐也不比外面差。陈蜜没说什么,欣然答应了。
他去市场买鱼。晚上的时候鱼不怎么精神,躺在塑料盆里大口喘气,瞪大了眼睛看着行人来来往往。要死了还没死,吊着一口气活着,这样的鱼最便宜。
陈叹樵看着它的眼,它也在看陈叹樵,鱼老板问他要哪一条,陈叹樵指了指它。
眼神笔直地划过,鱼被抠着腮拎起来,刀背砍在脖颈上。一直到老板手起刀落、开肠破肚,他都觉得那道目光在看着自己。
鱼头掉下来,双眼还在瞪着,看的陈叹樵很不舒服。
记忆零星散片,他记得那天燥热,要下雨,空气稠得像胶水一样。天将黑未黑,万事万物都暗淡,像刮下来的鱼鳞,闪着青蓝色的死气的光。
他抬脚把地上的血水甩掉,鱼老板递给他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大块的鱼肉,随着走路在袋子里滑动。陈叹樵拎着袋子,觉得里面的鱼还在睁着眼睛大口呼吸,让人觉得毛毛的。
他往家走,正好撞上陈蜜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满脸是泪,眼底腥红,目光狠狠剜向他。
陈叹樵觉得老板手里的刀在他脖颈也重重敲了一下。
陈蜜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愣了一下,不明白,拎着袋子的手紧了紧。妈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知道他俩的事情吗?那一点点龌龊肮脏的爱。
陈蜜咬着牙,泪水把睫毛打湿了,刚刚被刀背刮下的鱼鳞好像在她的脸上纷纷扑朔,淡蓝色的光一滴接着一滴,落在陈叹樵手臂上是湿的。鱼离开了湖泊眼睛也是湿润的,陈蜜的眼睛就像囚鱼那样湿,吧哒吧哒地掉眼泪。
陈叹樵低头亲她,嘴角湿咸。陈蜜告诉他帮女人擦泪要用亲的,这叫泪吻。但没有用,陈蜜还是哭,胸膛起伏,像那条塑料盆里大口喘气的鱼。
他被打了一巴掌,低头亲她,又被人使足了劲儿推开。陈蜜一定很生气,他都不知道那双细胳膊细腿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两个人撞在墙上,袋子扯破了,鱼肉滚了一地的灰。
陈叹樵看清鱼死了,死透了。跳动的是假象,恐惧被揭开的时候,现实就像鱼肉一样被大卸八块。
夏季闷热,要下雨,空气卯足了劲儿往毛孔里钻,黏得人很难受。陈蜜抱着他大口喘气,陈叹樵听不到哭声,可明白一定有很多泪,他的T恤湿了一大片。陈蜜的脸贴在胸口上,他觉得那是自己在胸膛外跳动的另一颗心。
他抱着陈蜜一直到天黑,路灯亮起来了,夜黑无月,星星也少的可怜。居民楼的顶层是天台,入口常年被一把铁链锁着,听说是怕人跳楼,从陈叹樵记事起就没打开过。
他们站在铁门前,陈叹樵抱着陈蜜,转角后的人们回家,上下楼梯,感应灯亮了又灭。陈蜜已经不哭了,他们接吻。脚底的鱼肉发出来腥味,他趴在陈蜜身上的时候,看见晃动的铁门外还有一条被单,不知多少年前谁晾在天台上,就那么孤零零地挂在上面,风吹日晒。
回家后胡玉桐的眼睛也是红的,没有人说话,安静得诡异。他也不再张嘴,窗外天阴着,雨一直下不来。
袋子里的鱼被洗干净了丢进锅里,鱼头没舍得丢,被煲成了汤。那双眼睛泡在水里,笔直地看向他,他没动筷子。
在那个原本应该是生命中为数不多最开心的日子里,没有祝贺,没有笑容。吃过饭陈蜜回卧室,胡玉桐去加班。第二天,陈蜜消失了。
他后来才知道,那天陈蜜跑出来哭,是因为有人找胡玉桐买她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年代倒卖通知书不稀奇,只要愿意出钱,总能打听到途径、找到卖家的。
胡玉桐是个在小事上精明的人,懂得如何打价能砍到最低,也知道一年的工资怎么花销可以降到最低。可陈叹樵知道,她在大事上容易糊涂,拎不清楚是非,栽过许多跟头,比如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时候就盲目炒股。
又比如,在听到买家开价后,胡玉桐产生了犹豫。
胡玉桐说她肯定不会答应的,再糊涂也不会拿女儿的前途开玩笑。陈叹樵问她,给陈蜜说了吗?胡玉桐没说话。
其实不问也知道答案,胡玉桐也明白他的意思。
抱着一丝侥幸,想到万一女儿心软答应了呢?穷,穷怕了,怕早起贪黑打叁份工也供不起小孩上学,怕人们问起来为什么又把日子过得那么拮据,怕半生一回首,还要靠着买卖女儿的通知书勉强度日。
说是怕,更是恨。恨那一瞬间的犹豫,哪怕再怎么安慰自己,也无法抹去那一刻她确实动心的事实。
就像童年的干脆面,无论最后是在哪个孩子手中,从她拿走劈成两半开始,残忍便昭然若揭。
陈蜜离开后,他们花了叁四年的时间还清了大半的债务。陈叹樵大学申请了助学金,减少了她很大一部分压力。胡玉桐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坐下来歇一歇了。她找出稿纸,拿着陈蜜高中时期用废的签字笔,写下道歉的话,在陈叹樵面前反复排练。
“这么说合适吗?”因为长久的劳累,她比同龄人更显老态,扶起碎发的手指也变了形。
陈叹樵点头,说,已经很好了,不用再改了。胡玉桐搓手,拿起笔又开始删删减减,一边写一边念叨,你姐姐一定很恨我,从小就恨。
陈叹樵说怎么会,胡玉桐摇头,声音轻轻的,似乎只是在念给自己听。
“我偏心,她心里门儿清。”
可胡玉桐最终也没有见到陈蜜,当年没舍得抵押的房子也被卖了出去。
陈叹樵是在学校接到的消息,胡玉桐突发脑梗,在医院里抢救,让家属赶紧过去。
长期过劳加上饮食不健康,她得了血栓,一受刺激就意外脑梗了。生活仿佛一个闭环,走来走去永远都逃不脱命运。当初想要留下的房子还是卖掉了,想要隐藏的事情没能藏住,想要留下的人也没回来。
陈叹樵托人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凑出来救命钱。人捡了条命回来,脑子却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