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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229节(1 / 2)

“阿未喜欢茶水还是清水?”

又是这简简单单的问题,却已经数不清是今日第几次被他问起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尽量平静地答道。

“清水。”

噹。

又是一记毫不客气的敲击。

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出栏的猛兽一般溢出。

“选不喜欢的也不对,选喜欢的也不对。你究竟要我如何?!”

老人不急不恼,依旧是那副面孔。只见他伸出左手、三指并拢指向正上空。

在黑暗向上蔓延的尽头有一扇小窗,窗外是混沌的白日与黑夜。

“阿未喜欢白日还是黑夜?”

当然是黑夜。

黑夜是如此安静、隐秘、包容、不动声色,令他可以不用多费力气便能藏起自己的一切不堪与恶念。

听他不语,老人收回食指作莲花状环向四周。

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边界是无数块古老的石砖,石砖内是孤零零的自己和不通人情的师父。

“阿未喜欢一个人还是同母亲在一起?”

当然是同母亲一起。

母亲是他身在长夜中唯一能看见的那道光,只要那光在,他便能通过影子将自己剥离出那吞噬一切的黑夜。

他依旧不语,老人收回左手,拿起一旁的两把泥壶,重新将石台上的水和茶斟满。

“茶水还是清水,白天还是黑夜,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是一样。你何时想明白这个道理,何时便能走出这座塔。”

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为何偏偏是这个道理?

数载苦修、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便是在这黑暗中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他熟读经书典籍、佛法要义倒背如流,怎会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寻不得答案?

或许,这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或许,他的师父从未想过要他走出这座塔。

或许,一切无上妙法、智慧开悟,不过都是设下这方寸囚牢的借口、一场禁锢他一生的诅咒。

他突然拂向石台,台上的水与茶顷刻间被打翻、泼洒一地。

“茶怎会是水?白昼怎会是黑夜?孤独怎会和有人陪伴一样?”

他的师父对世人向来宽容慈悲,唯独对他格外严苛。似乎他并不是他的弟子,而是他要费尽心思、穷尽一生对付的魔鬼。

但他自认擅长忍耐。与□□上的折磨不同,在这狭窄、黑暗、不见天日的虚无中探索虚无,远比世间最残忍的酷刑还要令人崩溃。

但他一直做的很好。直到现在。

这是他第一次在师父面前失态,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数载隐忍磨砺一夕间便付诸东流,他是否永远也无法走出这座为他量身而造的囚笼、永远无法通过师父的考验?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求那一个答案。如果那答案就是虚无,他便弃了这一身修为、撕破这困住他的虚无、彻底放出心底的那只猛兽。

水向石台四周蔓延,滴滴答答落在老僧破旧的僧袍上。

老人望向少年。

少年冷硬起来的样子已有那人当年神韵,唯有那双眉眼形状随了他的母亲,不论做何表情都还残存几分纯净柔和。只是这表象之下常有危险躁动,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似乎总是可以藏下惊天骇浪和骤雨风暴。

老人半阖上眼、面上依旧带笑,摩挲着铜碗的手指却动得越来越快。

“茶与水都从天地间来,也都将向天地间去。白昼总会转为黑夜,黑夜也终将迎来白昼。你独自从来虚无中来,又终将独自向虚无中去。你从来孤身一人,又何来孤独一说呢?”

少年说不出话来。

论辩经、论法相,他从来不是老师的对手。

可他的老师既然如此通透博学、又花费诸多心血传他衣钵,为何偏偏不肯告诉他这道问题的答案?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是他的心还不够坚定吗?还是说,他的心境便到此为止了。他以为虚无之外还有世界,但其实他的世界穷尽一生就止步这座枯塔而已了。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翻倒的茶杯仍歪在那里,洒了半桌的清水与茶汤缓慢融合、混杂在一起,似是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盯着那细微流淌、缓缓前行的水渍,凝在瞳孔深处的镜像突然之间便静止下来。

“困住你的从来不是这座塔,而是你心中的选择。”老者的声音似真似幻,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苍老时而年轻,“你既爱水,选茶便会心生怨怼;你既爱黑夜,白日便会令你惶惶不可终日,你既爱至亲、失去时便会因苦痛而生执念。可偏偏,你生来爱恨痴念便比常人要多些,常人哭丧三日,于你便要凭吊三年。常人不过忧伤数载,于你便犹如天崩地裂、世界终结。反之,你若从未做出过选择,则怨怼、惶惑、执念都将不复存在,你内心的平静方能长久。”

少年如蝉翼般清透的睫羽轻轻落下,再抬起时、眼底的混沌之象骤然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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