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青泽最后说的那些话他没有机会向青泽解释了。
故事真正的版本,只有一个人知道。
只存在在一个人的心里。
只藏一个永远沉默、早已死去的上古神兽还活着的时候的身体里。
在数万载的时间中,偶尔从匆匆移开的视线中荡漾出来,从紧抿的唇缝间流淌出来,从被尾巴轻轻撩拨的水波间摇曳出来,从身体过度紧绷的幅度里泄露出来。
然后飘散在空气里,消失无踪。
只有比他更沉默的荒山埋葬了他的秘密。
到最后都没能说出口。
一切就戛然而止。
这样一个蠢货,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死掉了。
这个唯一的版本便随着这个上古神兽的死亡而永远被尘封。
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没有人知道这个一贯沉默的家伙多么努力地想要让那个人听到这句话。
他即将作为堕入魔道的人皇死在天界青君手里,他永远不能告诉青泽这个故事真正的样子了。
他一定是被魔气蚕食得支离破碎了,才会不受控制地想着:
青泽若是能因了这样的误解和遗憾,缅怀他,思念他,在爱上别人之前,再多记得他一段时间,也是一件让他很欢喜的事情。
不要察觉他的愚蠢,不要发现他的笨拙。
他可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在青泽面前露出帅气的样子啊。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维持昔日的模样了。
被欲望腐蚀,带领魔将攻上天界,因为看到被称为青君的上古神兽而恢复了记忆。
想到了自己在短短一百年里到底变得有多面目全非、贪婪丑陋。
他甚至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把好不容易才被自己和青泽救出来的小孩也给拖下了深渊,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魔。
他罪大恶极,他无可饶恕。
每一天都很痛苦,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恶心,再多坚持一天都觉得辛苦。
他是生于天地的上古神兽,本应天生与魔气相克,不可能受魔气影响。
可他花了几百年,也没弄清楚到底为什么身为上古神兽的自己会入魔。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却知道自己永远回不去了。
他走得太远太远,终于忘记了回去的路。
如果不是为了等待青泽,他早已自尽在了皇城里。
青泽现在是天界的青君,虽然会怀念他,却已经接受了世界上没有他,一个人也活得很好。
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他。
这个世界不再欢迎他。
殷洛撑起身体,说:宋清泽你说过,等我彻底入魔,你会亲手杀死我。
我自寻短见,你会难过。
我死在别人手里,你会难过。
我一直在等你
我终于等到了你
他手上沾着地上的血,从腰后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递给青泽。
城楼下天将呼声震天,句句都是诛魔之言。
清楚地响彻在他们耳畔。
好似四面楚歌。
殷洛仰起脖颈,露出半边被扇红的脸。
宋清泽,你杀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开始虐了_(:з」)_。
第95章 泥足深陷(四)
青泽却没有接过他的匕首。
一身劲装的上古神兽咬牙切齿地打飞了他的匕首, 任匕首落在远处的砖石上,发出当啷一声。
殷洛愣在原地。
青泽抓着他的头发, 把他的头提起来,神情冰冷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啧啧两声,喟叹似的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到底是在求死还是乞爱。
殷洛瞳孔微微紧缩,脸色难看极了。
城楼下大军压阵,城楼上的天界战神把魔神拖到烽火台旁,一把按到石壁上。
我自然是会杀了你, 但我会用我自己的剑, 不会用你给的匕首。因为,死亡对你而言不是解脱, 是最有应得。你没有权利选择武器。青泽说。
他嘴里这样说着,多看了会儿殷洛的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变了意味。
绵绵细雨突然从天穹上细细密密撒落下来。
眼见绵延万里的烽火一个接一个熄灭,整个天幕被夜色淹没,城楼下的天将忧心忡忡,担忧魔将回返, 不知其上青君与魔神战况如何,只能握紧长兵想象在城楼上的、被黑暗掩埋的厮杀。
城楼上倒的确鏖战正酣, 却显然是与城楼下所有人想象中的截然不同的模样。和他们想象的相同的是,那魔孽的确一路丢盔弃甲,声声低泣。
却又不肯放。
殷洛的廉耻心显然已经不剩多少,明知城下是千军万马, 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青泽就又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使殷洛半边脸颊红得几乎渗出血来。
然后露出初遇殷洛时时常露出的、恶趣味又凉薄的笑脸。
很嫌弃的样子,说:真恶心。
一会儿让别人发现你死得这么可笑也没关系么?此时他好似又不是独当一面的、成熟冷静的青君了, 带着孩子似的诡异的天真和恶劣,笑嘻嘻地问,让他们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也没关系么?
殷洛喘了一会儿,说:没关系。
宽大的衣袍被雨水打湿,贴在他身上,水珠沿着双腿滴滴答答滑下来。
天边是浊黑的烟火余烬,浓郁的焦臭味,浓稠到发黑的红,被雨水稀释流淌在土地沟壑间的绝望。地上是被熄灭的狼烟,是淌着水的铁甲,是插在土地里的刀戈。
刺鼻的劣质油漆在干燥龟裂的、糊满鲜血、残火不熄的断壁残垣上泼洒出一道又一道鬼也似的惨然的白。
青泽松开手,任男人力竭似的滑倒在地上,化出长剑,抵在男人颈前。
殷洛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青泽说的是:
殷洛,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遗言?
殷洛思维有些混乱,看了看青泽,又看了看天。
头顶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天,没有月亮,星也散碎。
诛魔的呼声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他没有什么遗言。
但是,他突然想告诉青泽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想告诉青泽:青泽,青泽,你长得比以前高了一头,模样也不那么一样了,欢好的时候简直让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害怕呢。
可他张了张嘴,还是觉得说不太出口。
他怕什么呢?怕的是他喜爱了那么久的小小的青泽,终于长成他不那么熟悉、不那么了解的模样了吗?怕的是曾经近在咫尺的、永远自由任性的、几万年如一日的青年,竟然在短短几百年间,突然变得他不那么认得了吗?
怕的是那个幼稚的、曾经真切无比的也喜欢着他的青泽也随着青年的长大一去不复返了吗?
怕的是,自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眷恋,都只是青年在彻底长大前一步跨过的、看似不可逾越,回首望去才发现不值一提的坎吗?
怕的是,他以为可以让青年多记得一会儿,却会被转眼就抛之脑后吗?
细雨洒落在脸颊上。
殷洛躺在一片狼藉的衣褶间,看着天,轻轻说:宋清泽,抱抱我。
青泽说:不行哦,你把我骗得那么惨,还以为我会施舍给你任何怜悯吗?
殷洛听了没什么反应。
过了一会儿,才细细地颤抖起来。
一颤就停不下来,好似在大雪天里寸步难行的遇难者,被冻坏了。
他躺在地上,牙齿被冷得咯吱作响,睫毛颤抖,手也颤抖,冰凉的指尖极缓极慢地、吃力地扯着站在一旁的青泽的衣服下摆,声音又低又哑,仍是说:宋清泽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