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点点头:我想拜托你去后厨,与其说是去看是什么肉,不如说是去看一看到底是谁的肉。
青泽道:若你的猜想是真的,那掌柜怎么可能还能如常工作?
殷洛道:这个边镇有问题,一定有妖邪作祟。我已派人拿暗旨回宫分拨赈灾银两,也调任了新的官员,可若是此处有蛊惑人心的妖邪,就算赈灾银两抵达,也终究治标不治本。这世上坏人不少,可这里的人若真的这样泯灭人性,也不会为了各自的执念而留在这寸草不生的边镇了。
他说完咬了咬牙,又道:你把能想到的最不堪卑劣的猜想安放于他人,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在看到他们悲惨状况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么
青泽青凌凌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殷洛,揪起殷洛的领子,俊美的脸庞上显露出恼怒的神色,恨恨道:你这样说,是以为我对你下不了手。
殷洛怔了一下。他是被青泽讽刺惯了的,听到这般天方夜谭的说辞倒也没有太难堪,只是抿了抿唇,摇摇头:我从不曾这么觉得过。
既然你认为我们这是合作,不是绑架,就应该互惠互利。我在你收集齐你想收集的东西之前尽己所能配合你,不生逃跑之心。与之相对,你帮我除掉此处的妖邪,让玄雍北部边境回复往常。
我知晓自己作用有限,但这是我能提出最诚意十足的条件。若你不同意,作为玄雍的帝王,让我就这么与你离开玄雍,是绝不可能的。你去找别的、可充当诱饵的人吧。
青泽揪住殷洛衣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说:好。
他神经质地看了看殷洛,又咬牙切齿说了声:好。
他一挥衣袖,隐了身形,把殷洛留在结界里,独自出了结界,听得耳边人声吵嚷,掌柜圆圆的脸盘子上虚汗直冒,对进来的客人笑得发自内心的开心。
青泽拐进人少的角落,隐去身形,化作一道风,直接向后厨吹去。
一进后厨便见血腥气扑面而来,和着脂肪沫子的油腻,让人闻之作呕。铁钩上挂着一块块白花花的肉。青泽记得那个账房先生身形瘦削,这一块块肉却肥得有些发腻。伙夫在案头上挥舞着砍刀哐哐哐剁着肉,那背影看着,与其说像个活人,不如说像个机械性重复相同动作的空皮囊。
之前被血气和酸味掩盖,入了后厨才发现那伙夫身上涌动着淡淡的魔气,青泽绕到他身前,看见这人生得一双灰白色的眼珠。他脸上才开始爬上了淡淡的魔纹,似乎是近些时日才入的魔,神情亢奋,口中喃喃自语,明明是在机械的工作,看神色竟如同沉浸在极端的愉悦之中。
这还是他与殷洛同行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入魔的生灵,而且应当并非此地事件的主谋。青泽又在后厨转了一圈,觉得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正准备回去告知殷洛,出去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回身去,看着那伙夫脸上的魔纹,想到殷洛取下伪装的样子,一掌劈晕了他,后退两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殷洛看到这个人入魔后的模样。
第26章 芦苇荒村(六)
出了后厨, 青泽现出身形。因那个入魔伙夫的出现,他决意先不去找殷洛, 自己把客栈里这件事情解决掉。
他走到柜台前:那掌柜比柜台高出四分之一个身子,若说他站着,稍嫌矮了。若说他坐着,又太过高了。
掌柜的刚才应该又接了些单子,对着后厨吆喝再上几道刚才顾客加的菜。后厨一片安静,并无任何回音。那掌柜唤来小二,让他去后厨通知。小二应了, 点头离开, 掌柜这才转过头来,用袖子又擦了擦冷汗涔涔的额头,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泽,乐呵呵道:公子,您都来第三次了您也是想点菜吗?今天的肉菜就供应这么多了,但我们家油泼小菜味道也是一绝,您要不要试试。
青泽也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压低声音, 悄声对掌柜道:掌柜的,我不点菜, 但我有话同你说,你头凑过来些。
胖掌柜点头应了,把头往前凑了凑。
青泽凑近他的耳朵:你已经是个死人,若乖乖去投胎, 指不定还能生得个好人家,又何必贪得这些无缘再花的钱财。
胖掌柜道:公子是在对我说话?
不是对你说话,青泽直起身来, 又是对谁。
他神色轻佻又薄凉,但若是细细看了,眼底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喟叹。
掌柜愣愣地看着他,手中握着的毛笔因为久悬空中,笔尖浓稠的墨汁滴在了账本上,晕出一个小小的墨团。
他慌慌张张低头,手抖个不停,说:糟了糟了,我的账本。
墨团晕染的区域数字糊成一片,他用袖子去抹那个墨团,反而使那墨团晕得越开,向下渗去,在泛黄的纸张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就这么垂着头,擦着擦着停了下来,似乎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画面,嘴唇哆嗦着。
他说:我、我的腿呢?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却没人听见。
他又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竟似疼痛至极的凄厉嘶吼。原本嘈杂的大厅安静了下来,食客们面面相觑,都听见那刚才还乐呵呵的肥胖掌柜像只待宰的年猪一般嚎泣着。
胖掌柜仿佛此时才觉出疼痛,他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撑着柜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重心不稳哐当一声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食客们开始窃窃私语,几个胆子比较大的汉子先站了起来,神情疑惑地往柜台处走。
那掌柜原来一直坐在一个木凳上,随着他的跌倒,凳子也倒在地上,凳面上浮着一层油光。掌柜穿着一身铜纹长衫,腰间松松地系着腰带,在地上蠕动着。他的上半身仍是鼓鼓囊囊、圆圆滚滚,到大腿根以下的部位却空空荡荡,只剩几层布料搭在上面,似乎已被齐齐斩断。
这画面并不血腥,在这人声鼎沸、推杯换盏的客栈大厅中却显得十足吊诡。
大抵是胖掌柜平日里给人的感觉还算体面,看到他此时的模样,走过来围观的食客无一不大惊失色。
青泽走到胖掌柜面前。
胖掌柜在地上蠕动挣扎许久,实在没了力气才抬起了头。
那张白面团子似的脸上已无人色,皮肤下浮现出一根根青色的血管,眼睑下一片通红,面色倒是惨白如纸,分明是一张死相凄惨的鬼物模样。
他粗粗喘了几口气,慢腾腾地用胖萝卜似的粗短指节向青泽伸去。
就像溺水的人将手伸向眼中所见的最后一根稻草。
救救我他呻/吟着,好疼啊救救我
青泽看着他,听见耳边响起惊恐至极的尖叫声。
有胆子比较小的年轻人已经吓得晕了过去,接着就是一串乒乒乓乓的桌椅挪动碰撞之声,许多食客已经忙不迭地向客栈外跑走。
哐啷哐啷。
桌上摆满残羹冷炙,桌椅翻倒遍地狼藉。
更多的食客留在了客栈里,围拢到青泽与掌柜周围,窃窃私语着,善意与恶意交杂,担忧与臆测穿插,汇聚成不阴不阳的言论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