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凌音捧起皎然的脸,刚沐浴完的姑娘,脸蛋上还酝着粉光,只是这眼里泛出少有的悲伤,因着少有,愈加叫人心疼。
“可是啊,只有你父亲是不把我当乐伎看的,在他面前,为娘无需一边端着架子一边又卖弄讨好,便是对坐打瞌睡,发着呆,都能乐呵呵的,我不想嫁为人妻,亦不想入住后宅,他是很好的选择。”
皎然似懂非懂地点头,她其实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喜欢同凌昱相处。
夜凌音怜惜地揩去她眼角的珠光,“但为娘若是知晓会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定不会如此任性,我一定会好好寻个正经人家,给你个体体面面的家。”年轻时的无所畏惧,到底还是将前人种下的因结到后代肩上,外室的身份虽不至于见不得光,她自己可以无所谓,但于后代而言,实乃拖后腿。
皎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她自诩有前世的思想,不愿被这一世的观念所束缚,但归根到底,面对感情的态度,竟然不如夜凌音这样一个风尘女子潇洒,因着凌昱的身份,她便作茧自缚把自己包裹在古代人的框架里,潜意识里便为所有莫须有的事情而绝望惆怅。
皎仁甫于夜凌音不也是如此?皎然反复咀嚼着夜凌音的话,心里的迷境似乎慢慢被暖暖的东西化开,她喜欢和凌昱相处,不正是因为他能笑看和包容她偶尔放任着跑出来的前世的自己吗?
真是好笑。输了便输了吧,输给自己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皎然如是想到。
看向夜凌音的眼睛比方才亮了许多,皎然使劲将脸蛋在夜凌音温暖的掌心蹭了蹭:“才不是呢娘亲,那样的话,你可就没有我了。”
花几上的烛火,都不如眼前的姑娘耀眼生花,夜凌音闻言笑开,熟稔地点了点皎然的鼻尖,“阿然说得对,娘亲有你就够了。”
所有的不快都在笑声中化作烟尘散去,夜凌音从背后掏出一个镶着银边的海棠花木盒,放在皎然面前,带着温柔的笑意,“这是你父亲留的,原本准备等你成亲再给你。”木盖翻开,盒底躺着一封信,一个锦囊,夜凌音抚着皎然的头发,“但为娘看你也长大了,留着也没用,便想着提前给你,你什么时候想看再打开。”
指腹在纸上滑过,又落在锦囊上揉搓,皎然眼中夹着光彩和黯淡,最后还是将盖子推倒扣上,“我等日后再看吧。”
一夜无梦醒来,就到了十五这日。皎然没去四季园,起了个早由彩絮儿帮着拾掇打扮,因着要去庙里,也就只捡素净的穿,结果丁旖绰一看,却皱了眉:“花一样的姑娘,就该像花儿一样地装扮,怎生穿得比你老祖宗还朴素?”
皎然茫然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裳,砂蓝的羔裘袄、烟云纯面百褶裙,虽说不夺人眼球,但也算淡雅,怎么都说不上朴素啊。
白师太摆摆手,“去庙里还是这样穿妥帖,别回头穿得比天爷旁边的童子还艳丽,别人该拜你还是拜天公,再说了,我瞧着阿然这脸蛋粉嫩嫩的,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倒反着来,素净的衣裳比划在她身上,只衬得脱俗哪里朴素了。”
年关前的庙里香火比平日都要旺上许多,庙前的街上,还有呼朋引伴的姑娘小子们,大家趁着学堂放假,家中大人正忙没人管,都约着去哪里办年货,又要去哪里求签拜拜。
等一家人烧香求签拜了一圈出来,已近晌午,庙街上罗列着大大小小的素食店,自然成了拜神日的首选,不过丁旖绰却似是有备而来,领着大家就往最大的一间腾云斋去。
“二娘,这日子腾云斋该订满了吧?”作为同行,皎然很有预见性地提醒,四季园除夕这前后一个月,包厢也都被订得七七八八的了,这里位置这么好,只有更火爆的。
丁旖绰却是回头一笑,“不怕,早有人订席了。”
跟着丁旖绰到腾云斋门口,皎然才明白过来,难怪早上二娘嫌她穿得太素呢,原来是带她来相亲来了。
“哎哟,阿绰怎么在这里?今日也来庙里上香啦?”崔夫人苏氏原本站在门槛内,一见到丁旖绰打头过来,忙跑出来“偶遇”。
“是啊,刚拜完,出来用午膳呢,也不知这店里还有没有席位。”丁旖绰脸上夹杂着偶遇的欣喜和找位子的艰难,探了探头正要招手问店内小二有无席位,就被苏氏按下了手,“正正好,我们定了包间,还有位置呢,一起搭个伙吧?”
丁旖绰当然连声说好,皎然牵着皓哥儿站在旁边,头顶一片乌鸦飞过,这演技真是太尴尬了,让她汗颜得只能低头逗皓哥儿,又揉又捏的,好在胶原蛋白可塑性高,任凭她怎么蹂丨躏,都不会留下褶皱,不过她也知道,大人这么做,是为了在彼此脸间还糊上一层纸,如此往后若做不成亲家,也不至于尴尬。
一连串的长辈进门,崔子衡早就等在包间里,恭恭敬敬地在下首给白师太、夜凌音和丁旖绰都行了礼。
皎然见众人都给了崔子衡礼物,就知道她们都是知情的,只瞒着她呢,那崔子衡也只在众人一窝蜂进门的时候,飞快地往后面瞥了一眼,便不敢再堂而皇之看皎然。
和崔子衡不同,皎然这人向来脸皮比较厚,在崔子衡给长辈行礼的空档,她站在夜凌音后面,已经把崔子衡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苏氏模样清秀,崔子衡和皎然想象的模样倒是差别不大,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皓齿朱唇,虎虎有生气,好一个男娃娃。
站在石敬泽旁边,崔子衡只高出一个拳头,一看就是还没长开的样子。
皎然在心中算了算这个“竹马”的年纪,只比她年长一岁,那其实还有很大的长高空间,不由又给他加了几分,实在是这些时日和凌昱混久眼光挑剔了不少,不过不和凌昱比,只和普通人比较的话,崔子衡各方面都算优秀的了。
崔子衡同石敬泽倒是有话聊,两人年纪相仿,同为科考学子,又兼谈吐温和,生得面白朱唇,都是未来士子该有的模样,但皎然总觉得差了些东西。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儿不也是,衡哥儿几年不见,一派玉树临风,我老眼花了,都快认不出来了”,白师太一个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地把话头转到两个小年轻身上,笑道,“你们两个后生的,可都认得儿时的伙伴?”
“自然是认得的。”崔子衡这幅抢话的滑稽样逗得丁旖绰和夜凌音都弯嘴偷笑了,红着耳朵看向皎然,“然妹妹可还认得我?”
早在苏杭时,苏氏就唠叨着回京要给他说亲,可把崔子衡给烦的,连回京的时间都一拖再拖,双亲先领着弟弟妹妹先回京,崔子衡等学堂闭馆才跟着老乡北上,一回来就被拉来相看,在知道是皎然之前,真是恨不得卷铺盖立马回苏杭。
大丈夫当以功名为先,崔子衡自己的心愿是待到功成名就金榜题名时,再来个洞房花夜,人生两大乐事当为好上加好。别的姑娘他都不愿意去相看,今日来此,也是因着和皎然有儿时情谊,带着久别重逢的未知、期待和雀跃来此一见。
却说真是闻名不如相见,见到皎然那一刻,崔子衡这一潭死水的心就跟登时便烧滚了一样,心里咕嘟咕嘟的,此刻倒是觉得母亲说的有理了,先成家后立业也未尝不可,实则崔子衡也怕皎然出落得这般好,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皎然被气氛这么一拱,眼角眉梢也飞起了红晕,垂眸点头,“子衡哥哥。”记不得事,但有彩絮儿提点,人总不能说忘就忘。
包间里凝固了片刻,长辈们不说话,皎然和崔子衡也都在衣袖里攥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丁旖绰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啊,你看这两小脸红的。”挥手招呼众人围桌坐下,“快些上菜吧,别让他们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苏氏忙招呼小二上素菜,皎然看着一盘盘做得以假乱真的素食珍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夺真鸡”这名字,一听便仿佛看到一块咬牙切齿的豆腐在跟真鸡叫板,还有假灸鸭、素烧鹅、假蛤蜊、假煎肠……论素食主义,上一世西方人打着环保名义吃的高盐化学制品,其实连千年前古人的零头都比不上,我朝人民就是朴素务实啊。
皎然把桌上的“肉”都试了一遍,才开始吃起蔬果,说不得古人起素菜之名亦是讲究又风雅,山药曰“玉延”,莲根曰“雪藕”,竹笋曰“玉版”……皎然吃得乐不思蜀,长辈们也聊得兴起,直到一声叫唤,才把皎然的魂招了回来。
皎然头顶问号看向众人,苏氏忙道,“今日天公作美,用完饭,我们去散散步消食。”
作为一个小辈,皎然自然只能跟着长辈的路线走。
不长不短的庙街由渠水贯穿,渠水连通汴河,河道短却宽,沿河搭着一排排木架屋,屋檐挂着“川”字型的酒招子,三道兰布夹两条白布,随风飘扬,屋边停着大小不一的游舟,舟船都不大,专供人河上饮酒赏景用,摇到木架屋便可打酒取食,任由你在河上晃荡,此处河道浅,也不怕会有货船进来。
皎然跟着长辈们进了木舟,白师太和夜凌音不爱凑热闹,便只坐在河边的茶肆等着。
木舟里软垫几案火炉一概不缺,将帘子打起,入眼便是皑皑冬雪河景,屋檐上的雪化得零零散散,露出灰白斑驳的瓦片,舟行水间,划开一道道水痕,惊散鴎鹭,偶有小舟划过,是船夫在吆喝卖些小玩意儿。
在皎然晃神间,舟船已经在木架屋边停下,皎然想上岸,却被丁旖绰制止了,“这还没一圈呢,我们去买个东西便回来。”
说着,便领着苏氏、石敬泽和皓哥儿一道登岸了,皎然知道他们这是变着法子让她和崔子衡独处呢,舟撑了这小半圈,两人半句话都没搭上。
密闭的小棚屋会让气氛升温,皎然走出舟棚,崔子衡也忙起身,跟着她一道站在舟尾赏景,说是看景,其实更是看人,崔子衡看向皎然笑问:“然妹妹现在爱看雪景了?”
皎然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崔子衡也没品出什么不对,“以前然妹妹最不喜冬日了,说是冬日里穿得圆滚滚的手都合不拢,又沉又不利索,走路还老爱栽跟头。”
皎然弯起眼睛,“人总是会变的。”不过现在的她,用“变”已经不足以形容,也依然爱栽跟头,但是以前的皎然不喜冬日,如今却成了她喜好的,连雪都成了她最爱的。
那么,以前的皎然喜欢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