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灵抬起身,说道:传他进来。
越潜缓缓起立,脚镣随着起身的动作,发出一阵响声。
锁匠跪在地上,低头检查越潜的脚镣,他因惊讶而张大嘴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来时的路上,那名侍从已经让他什么也别问,只管开锁,打不开锁拿他是问。
锁匠认出,这是一副官府专用的脚镣,说明这人是官府的奴隶,而不是豪绅,小吏家的奴隶。
既然是官府的奴隶,又怎么可能遗失了开脚镣的钥匙?得叫锁匠来开呢?
他要是帮忙打开锁,官府追查下来,自己肯定要入监,说不定就因为触法论为奴隶;要是不帮忙开锁吧,这座别馆气派不凡,屋主的身份让人不敢猜测,得罪不起呀。
铁匠哪敢推辞说我不懂开,他哆哆嗦嗦从腰间取出一大串钥匙,不情不愿,又被逼无奈。
一双戴脚镣的脚就在眼前,身后那名身份尊贵的少年正在注视他。
锁匠手抖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好几次都对不准锁眼,即便对准后,试图把钥匙拧动,也拧不动,不匹配。
这支不行,打不开,那支也不对。
锁匠大汗淋漓,不停擦汗。
紧张心慌间,锁匠手中的钥匙突然被人抢走,见是那名高贵不可直视的少年,锁匠将头压得更低,恨不得埋在地里。
他要是没将头埋下,理应看到一脸震惊的家宰和侍从。
家宰和侍从都不敢制止昭灵的举动,他们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
昭灵在越潜跟前蹲下身,他拿出那串钥匙,一支支尝试,动作麻利,终于有一支钥匙插入锁孔后,能被拧动,只听 咔嚓一声,一只脚镣被打开了!
如影相随的脚镣就此被解开,脚镣哐当落地,显露出脚腕上的旧疤痕,显示它曾遭受过长期的桎梏。
郑鸣,你来!
昭灵把钥匙递给身后的侍从,他拍拍手,缓缓起身,觉得蹲得有些累。
越潜正低头看,昭灵抬起头,两人近在咫尺,猝不及防对上越潜黑深不见底的眼眸,直到此时,昭灵才意识到自己做下一件离谱的事。
他亲自为一名奴隶解开了镣铐。
确实不必亲自动手,锁匠手抖,可以叫家宰,叫侍从去做。
郑鸣不大情愿,但他算是瞧明白了,公子很重视这名藏室奴。他把双膝一曲,趴在越潜脚边,拿着钥匙,将越潜脚上套的另一只脚镣打开。
咔嚓声再次响起,脚镣应声松开,越潜立即将脚镣取下,他用手摸了摸脚腕。那份熟悉的重量被卸下,双脚再没有束缚。
昭灵问家宰:房间收拾好了吗?
回禀公子,老奴已经唤人收拾妥当。靠东面的第一间房,采光好,房间也开阔,最是宜居。家宰服侍权贵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
很懂得揣摩主人心思,给越潜安排的是侧屋里边最好的房间。
之后,郑鸣领着锁匠出去,锁匠得到重赏,又惊又喜,自不必说。家宰带越潜前往侧屋,将他安置,书房终于只剩昭灵一人。
昭灵站在窗前,看见家宰走在前,越潜跟在后,家宰推开侧屋的一扇房门,回头对身后人做出请的动作。
没有脚镣的钳制,越潜迈开步伐,登上门阶,走入属于他的房间。
此刻,昭灵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一样物品失而复得,并被他紧紧揣入衣兜。
半年前,那名从南山带回的人,终于归自己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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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夜晚给人宁静之感,但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那种死寂,而是有着鸟兽声的寂静,这里离山林并不远。白日,若是从窗外眺望,能见到远方云雾缭绕的一座大山,那便是南山。
在城郊别馆的第一个夜晚,越潜睡得很沉,在鸟虫声中,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变成青蛇的梦。
已经有大半年没在梦中化作青蛇,或许是因为别馆邻近山林,或许是因为其它的缘故。
青蛇在林中游逛,它爬到湖畔饮水,喝完水,抬起头来,沐浴着月光。林风吹拂青蛇身上的鳞片,风儿像只无形的手,梳理背部的鬣鬃,它舒适地吐了吐信子。
凌晨醒来,入目宽敞的居室,大大的窗户,才意识到身躺在舒适干净的别馆侧屋里。越潜以手臂做枕,眼睑低垂,陷入思绪,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自己的两条脚,像似在确认。
脚腕再无它物,曾经一再束缚他的脚镣,昨日已经除去。
咚咚。
门外有人在叩门,不知是谁。
越潜起身穿衣,没有应答。
起来了吗?快出来。
门外传来男子压低的声音,声音年轻,语气急躁,应该就是公子灵的侍从郑鸣。
隔着门,越潜将长袍穿上,戴上纱冠,系结缨带,不慌不忙说:在穿衣。
昨夜,别馆家宰亲自给越潜送来生活用具,还有符合侍从身份的服饰。
长衣长褌,合体的锦袍,考究的腰带,质地很好的皮靴,还有一顶纱冠。
家宰擅于揣摩主人心思,见到主人将这名藏室奴安置在侧室,便知道下人的装束已经不适合他。
没多久,穿戴整齐的越潜打开房门,门外果然是郑鸣,此时院中已经有灯火,也能听见隔院奴仆传来的说话声。
越潜清楚,如此多人睡不到天明,是为了伺候还在沉睡,晚些时候才会醒来的公子灵。
多年前,在云越国的王宫里,越潜是那个被伺候的人。
郑鸣见越潜一身侍从装束,心想还挺像模像样,他心中不服气,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藏室奴,也能当灵公子的侍从,也能与我平起平坐,获得入住主院侧屋的殊荣。
郑鸣冷冷道:你本是奴人不懂规矩,我今日好心叫你,以后,听到鸡啼声就得起来!
他当然不是好心,是因为灵公子的嘱咐。
想到这人,只是名卑贱的藏室奴工,根本不懂得如何服侍权贵,郑鸣心理才稍稍平衡。
天刚亮,郑鸣领越潜来到灵公子的寝室外,候在门阶下,听候差遣。
大清早寒冷,郑鸣把两只手揣进袖子,他瞅眼越潜,见对方似乎毫无冷意,不喝气也不跺脚,更不搓手兜袖。
郑鸣不屑地想,奴人就是这么低贱。
寒冬里切冰,把冰块运往冰室储藏;烈日下伐木烧炭,火焰炙烤手脸,奴人如同牲畜般耐冷耐热,麻木不仁。
越潜又岂会不知冷暖,不过是以前为生存学会忍耐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方的南山,晨曦照耀下,天边的山脊逐渐浮现,巍峨而壮丽。
太阳缓慢升起,阳光照在身上,带来暖和,越潜仿佛能看见浍水两岸的树木,枝头纷纷露出一点绿意,雪水消融,流成山涧,鸟兽饮水,河岸上荡来数条渔船,为国君捕鱼的奴人被士兵驱赶下河,河水寒冷刺骨。
公子睡醒了吗?
越潜听到郑鸣说话声,才回过神来。
寝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两名娇滴滴的侍女捧着梳洗用具,正从屋内出来,其中一名侍女回过头,对郑鸣低语:公子刚醒来。
她声音轻而柔,像似怕吵着屋中人。
郑鸣,叫卫槐备车。
屋中传出昭灵的声音,那声音慵懒,还带着睏意。郑鸣身为贴身侍从,经常要向其他人传达主人命令,因此他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