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掌眯眼笑了笑,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往上看!”
就在田震抬头的功夫,只听唰地一声,陈铁掌的长竹竿像利箭一般插入了水中,然后朝上抽动,竹竿出水,果然尖端插着一条银光闪闪的鲢子鱼。田震帮着收起鱼,又对陈铁掌说:“这还不算本事,你能在不深不浅的地方给我插条鱼吗?”
陈铁掌没有答话,一撑长竹竿,小船嗖地窜向了一侧,陈铁掌撑船的竹竿没有格外施展,往上一抽,又一条一尺多长的鲢子鱼从水里挣扎了出来。
田震哈哈大笑,收起鱼,再问陈铁掌:“浅水区怎么样?”
已有主意的陈铁掌闷着头又一撑杆,船儿渐渐靠近了河边的芦苇,陈铁掌拨出竹竿,朝着一墩枯黄的芦苇奋力一甩,水花像银珠儿似的飞溅起来,当水花落下,田震几乎傻眼了,一条鲢子鱼从芦苇根下突然蹦起,扑棱棱落在了芦苇丛里。田震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就在船到芦苇旁,田震弯腰捡鱼时,陈铁掌端详着他说:“田社长,你今天不是为了吃鱼的吧?”
捡起鲢子鱼的田震诡秘地朝他笑道:“吃鱼是第二,这第一嘛,是藏在我心中的一块大病。”
“病?”
“对,病!”田震仰起头说。“这青云河,既养育了两岸百姓,也害苦了两岸百姓,不彻底治理好它,我这个病根就永远去不了!”
“你知道吗?”他又看着陈铁掌说。“当初我父亲为什么让我学水文专业,就是为了治理这条母亲河啊!”
陈铁掌望着他,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在农科队的一间小办公室里,田震、陈铁掌和秦国良围着一盆清炖鲢子鱼,喝着酒、聊着天,甚是开心。可就在这时,房门被咚地推开了,突然闯进了史祖军和两个背枪的民兵。
喝酒的三个人当然要惊呆了。田震缓过神来,问史祖军:“这是怎么了?”
史祖军没想到田震在这里,稍微收敛了一下表情,解释道:“奉张部长的命令,要对秦国良监视居住!”
陈铁掌疑惑地望着田震,田震站起来,对着提着短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的史祖军,问:“谁让你这样做的?”
“周书记。”
史祖军又补充道。“是张部长下的令。”
秦国良端起杯里的酒,先喝掉,才对史祖军说:“你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史祖军对秦国良说:“其实也不咋办,就是让民兵看着你,在这里,不准乱窜。”
田震没再说什么,走到电话旁,让总机接周忠贵。电话接通了,那头像有先知,开口就问:“老田吗,秦国良的事确实是张部长下的命令,魏副专员也点头同意了。这次受到追责的不光秦国良,还有姜元成,他直接被押到县里去了。”
“为什么?”
“唉!”周忠贵略带同情地说。“你还记得咱们给南流公社的小麦良种吗,他们在半截楼大队搞了二十亩的示范田,结果死了一大片苗。查来查去,怀疑上了秦国良和姜元成。现在讲究上纲上线,秦国良是富农,姜元成有历史问题,人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嘛。”
尽管当着许多人,早已忍受不住的田震大声吼道:“老周,你不觉得荒唐吗!种子,我们这边一点事也没有,那边出了事,就乱怀疑吗?再说了,即便种子有事,跟姜元成有什么关系?”
周忠贵在电话里说:“他不是给人家改了耕犁嘛。”
“真是的,这跟耕犁有鬼关系呀!”田震叫骂开了。
“老田,你冷静些。现在是运动中,你可不要乱讲噢!”周忠贵劝他。
“我这是乱讲吗?”也不知是愤慨,还是喝了酒,田震竟爆了粗口。“事情调查清楚了吗,没查清楚就乱整!”
“老周啊,你说话可要注意态度,还像个领导干部吗!”周忠贵用带有批评地说道。“再说了,秦国良仅仅是监视居住,能把他怎么地?还有,姜元成不过是关押审查,也属于正常吗。他是个残疾军人,又有战功,组织上会正确处理的。”
“正确个屁!”
就在田震无所忌惮地泄愤时,周忠贵那边挂了电话。
田震撂下电话,刚要朝着史祖军发泄,秦国良及时给了陈铁掌一个眼色,陈铁掌一跃而起,抱着田震就往外边拽,田震边挣扎边喊叫:“放开我,放开我!”
但他的力气哪比得上陈铁掌啊,不多会儿,他就被陈铁掌拖走了。
初冬,专署大院门外的泡桐经不住寒风的扫荡,哗啦哗啦地落着叶子。魏副专员坐在灰色轿车里刚拐进大门,突然喊了停车。当他走下轿车,站在大门侧面的田震朝他奔来。
“这不是田震同志吗?”
田震咧着笑嘴,主动向伸出了手。魏副专员握着田震的手,问他:“啥时来的?有事吗?”
“刚来。听说你在会堂开会,便在这里等你。”
“那好,到办公室去吧。”
跟随着魏副专员的话音,田震一个急转身,过去推旁边的自行车。看到田震的自行车上带个粮袋子,魏副专员好奇地问:“带着啥东西呀?”
“麦种。”田震答道。“我们公社实验的小麦良种。”
见魏副专员有点儿惊奇,田震又解释道:“这个品种我们公社已经推广,去年试验田里亩产过了五百斤,秋种过后,又长了一坡好苗子。你提倡推广优良品种,我特意给你带来了三十斤。”
魏副专员拍拍田震带来的粮袋子,兴奋地说:“这是好东西啊!”
在他引领下,田震拎着良种进了魏副专员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不算明亮,也不算太大,迎门支着写字台,背后的窗户上贴着马恩列斯毛的五张伟人像,左边有一幅“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人语录,右边是一张农业丰收宣传画。进屋后,田震将粮袋子随便撂在了茶几根下,魏副专员却对他说:“把它请上来,我要瞧瞧。”
于是,田震按照魏副专员的示意,将麦种提到了写字台上。魏副专员打开了粮袋子,抓了一把麦种,仔细端详了半天,啧啧称赞道:“粒大饱满,好品种啊!”
他又扭头问田震:“你们自己筛选的吗?”
田震答道:“是的。我们公社农科队实验成功的。”
“好,好啊!”魏副专员说。“我正需要好的高产品种呢。这个品种,我要交给地区农科所,让他们的专家再做进一步的筛选。”
说到这里,他仰首感慨道:“土专家也能干大事啊!”他又将视线转向了田震:“想不到你们公社也卧虎藏龙啊!”
见魏副专员一步步上了钩,田震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唉,可惜啊,这个土专家遭受了不白之冤啊!”
“怎么回事啊?”
田震故意扭头望着窗外,对魏副专员说:“在一起生产事故中,个别同志缺乏调查研究,偏听偏信,无限上纲,致使我们的土专家受到了错误的处理。”
历经风雨的魏副专员走到了田震跟前,轻声问:“你这是来告谁的状?”
田震无所畏惧地望着魏副专员:“你!”
魏副专员听后,并没有特别惊诧,沉下眼睛略一思考,便走到了写字台前,慢慢坐下,对着站在桌前的田震说:“你是为南流公社那起绝产事故而来的吧?”
“是的。”田震如实答道。稍停,又说:“秦国良实验的小麦优良品种一向稳定,在我们公社推广效益也十分明显,为什么到了南流公社就发生了绝产呢?”
魏副专员轻轻举起手,坦率地说:“首先声明,这起事故我没有参与调查,直接听取的是问题结论和处理意见。”
接着,他又叙说道:“当时我到南流公社去,县里的同志说由于一个富农分子和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蓄意破坏,二十亩小麦示范田发生了大片死苗现象,县里提出了处理意见,我也就默认了。”
“可是我的调查,跟有关领导的结论完全不同!”田震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份材料,解说道。“这是农业局的土壤结构分析,半截楼大队选择的小麦示范田属于水洼地带,而秦国良的小麦良种偏偏抗旱不抗涝,在水洼地里种植完全是选错了基地,造成了麦种水肿性死亡,同时,水肿性死亡跟姜元成的机耕改造也没有必然联系,耕种加深,虽然接近了水平面,可是,在这之前,麦种的呼吸胚胎已经浸泡窒息,因此,半截楼大队示范田的悲剧,与姜元成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魏副专员接过材料翻阅了一下,抬头对田震说:“按照你的调查,示范田的绝产不属于人为的破坏,而是决策的失误,对吗?”
田震挺着身子,坚定地答道:“是的。我调查了半截楼大队,走访了县农业局和农机局的专家,他们的结论跟我是一致的。”
魏副专员望着他,问:“那你想怎么样呢?解除秦国良的监视、释放关押的姜元成?”
就在田震点头时,魏副专员却皱起了眉头:“在一场政治运动中,贫下中农的二十亩麦田造成了绝产,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
他这话,也让田震觉出了魏副专员的压力,毕竟他在南流公社抓点,蹲点单位出了问题,他也有责任啊!而把这个黑锅扣在秦国良和姜元成头上,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结局,而且这个结局面上说得过去,也不会殃及任何领导干部。
看到田震仍然任性地杵在那里,魏副专员又用缓和的语气劝解道:“田震同志,小麦绝产了,大家心里都不好过,但是,工作哪有不失误的呢?再说了,那二十亩水洼地,来年开春可以种玉米嘛。”
透过话音,田震判定魏副专员的观点在发生变化,于是试探道:“魏副专员,情况我已经说明了,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呢。”
这分明是在逼着魏副专员表态,但魏副专员笑了笑,对田震说道:“田震同志,这你就不对了。组织上做出的决定,怎么能靠我的一句话来推翻呢?这件事我只是过问了一下,并没有参与调查、参与研究,也就是说,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你们县里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还是回县里去反映吧。如果觉得找张部长不方便,可以直接找你们的谢书记嘛。”
田震为难地眨着眼睛:“魏副专员,只怕谢书记太忙,顾不过来呀。”
魏副专员却扭动着笑脸,对田震说:“你再去试试嘛。”
田震仿佛领会了他的暗示,拾起自己带来的材料,匆匆地走了。
从地区赶往县里,还有六十里的路程,田震蹬着自行车,窜到下半晌才进了县城。由于心中有数,他在县委大院里的步子也格外自信、踏实。果然,一到值班室,一个秘书二话没说,直接把他领到了谢书记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跟魏副专员的稍有不同,也是一间,但很明亮,墙上也贴着马恩列斯毛五张伟人像,但左右墙壁上是两幅红底白字的语录:“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田震进来后,伏在桌案上的谢书记略一抬眼,又低头看开了文件。田震孤零零地站在屋当中,见谢书记置他于不顾,初来时的那种兴奋之情顿然一落千丈。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到无所适从。就在他胡思乱想时,谢书记抬头发话了:“来了,大英雄?”
田震尴尬地望着谢书记,却不知何以应对。
“专署、县委,都让你闹了个天翻地覆啊 !”
这话显然不是赞美,田震被迫垂下了头去。
谢书记绷脸站起来,一边朝他走来,一边侧视着他,说:“行啊你,张部长的结论你都敢挑战!”
他围着田震慢慢走动着,说道:“一场生产事故,总得有人负责吧?县委工作组认定了,专署领导点头了,几乎成铁案了,你却出来挑战,好家伙,齐天大圣啊!”
田震没想到进了门就挨了批,把头压得更低了。
谢书记在他背后突然站住了,但声音变得怪怪的,像讥笑一个放了臭屁的美女:“我就弄不懂了,你替秦国良说话可以理解,替姜元成说话,什么意思呀?你们不是死对头吗?”
“一码归一码,我不能让他背黑锅。”田震抬头争辩道。
“好,英雄!”谢书记忽然提高了嗓门,指着窗外说。“你去把他领走,雇个八人大轿,快呀!”
田震看出谢书记心里有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得收敛起表情,任其宰割。
但,谢书记很快又从愤慨中平静下来,苦口婆心地说:“田大社长、田大少爷,你这次让张部长难堪,今后你还怎么工作啊!他可是分管干部的县委领导啊!”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
“你想什么?你想逞能!”谢书记打断了他。“就这么一件事,直接捅到了专署,有必要吗!”
“我想来找你,怕你不接见啊!”田震争辩道。
“见不到我,你就不会跟张部长交流吗?”谢书记怒瞪着他。
“可,可我怕张部长认死理。”
“你太低估我们的干部了!有些事情,他们虽然做出了错误判断,但只要你有耐心,反复做工作,他们早晚会明白过来的。再说了,即使他们排斥你的观点,只要你不抄他的后路,闹得他下不了台,他就不会嫉恨你,可你这样呢?”谢书记气冲冲地奔到了桌前,拍着桌案继续教训田震:“你知道吗,这次看起来你推翻了张部长,可是,你伤了他的自尊,抹了他的面子,这对一个下级干部来说,是很糟糕的。可以这么说,有些领导干部,宁肯放弃死理,也要维护面子。你当了十几年干部,怎么还这样毛嫩呢!”
越说谢书记越激动,他浑身晃着,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似乎控制不住了。他朝田震挥手说道:“我看明白了,你,你不适合官场,只适合做业务。干脆,下一步给你调调。”
现在,田震才明白过来,谢书记气愤的是他在官场中太毛嫩、太天真,不会忍耐、不会圆滑,不会处理复杂的关系,尤其是跟上级领导的关系,经常引火烧身,成为矛盾的焦点。总之一句话,就是恨铁不成钢 。同时,从谢书记的告诫中,他已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况且他并不怎么后悔啊。
谢书记说到这里,又面对他瞪大了眼睛:“你还在这里愣着干啥?快去,找张部长打打圆场。”
田震有点傻愣,问谢书记:“你不是让我去接姜元成吗?”
“猪脑子你!”谢书记朝他猛吼一声。“我还让你派八抬大轿呢!快,先去找张部长,低调些、谦虚些。”
田震只得从命。可就在他临出门时,谢书记又轻声喊住了他:“等等。”
他接着问田震:“多久没给你老子写信了?”
“三个月了吧。”
“他病了一年多了,不行你就回去看看老人家。”
但田震却说:“他有我弟弟照顾,家里不太需要我,再说了,自从我父亲病了,叔叔就跟他闹财产纠纷,我不愿回去蹚浑水。”
谢书记点头表示理解:“也是。家庭纠纷是个泥潭,不靠近也好。”
田震来到张部长办公室时,天已经快黑了。对于田震的到来,张部长似乎并不惊奇,他笑容满面地望着田震,亲切地说:“田震同志,你可真会选时机啊,我的家属今晚包三鲜饺子,走,跟我回家喝几盅去。”
这一来,田震反而脸色十分难看。他对张部长说:“张部长,我今天来,是……”
“我都知道,也都明白。”张部长上前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拍着他的肩膀:“不就南流公社那点事吗?你做得对,我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过后我要向县委检讨。”
“可我……”田震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是有压力的,我毕竟是县委领导嘛,所以,你要来做说明、说软话,人之常情嘛,但有那个必要吗,没有!我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光明磊落,只要心底无私,不要产生任何负担。走,跟我回家,咱们边喝边聊。可是有一条,聊什么也可以,就是不能聊跟南流公社有关的话题。请你相信我,相信一个老党员,一个老干部!”
那天在张部长家里,他们还真的没有聊跟南流公社有关的话题,只是隔着肚皮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田震唯有的感受就是,事后不知聊了些什么,吃了什么馅子的水饺。太奇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