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这两条加起来,人选就很少了吧?”
“我查了一下,在职的退伍军人中,没有转干的,只有姜元成符合条件。”
一听是姜元成,田震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他的话还是很委婉的:“既然有符合条件的,那就应当优先考虑啊。但是,也不能太教条了,还得考虑考虑人品、考虑表现。”
“那你的意思是?”她追问道。
“这事肯定还得上党委会,”田震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即使在党委会上,我也要强调考察人品,考察表现!”他清楚,在姜元成的问题上,周忠贵应当是跟自己的高度一致的。或许赵尔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观察着田震的脸色,知趣地说:“看来我得重新寻找候选人喽。”
田震略一眯眼,算是认定。赵尔芳也便离去了。
临近天黑,远处才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田震估计社教骨干回来了,便朝着公路靠了几步。车队出现了,领头的果然是周忠贵。
发现了路边等待的田震,周忠贵让其他人先走,独自下车来到了田震跟前。
俩人一朝面,田震便说起了调节一万斤麦子给联中的事儿,周忠贵听后,仅仅“噢”了一声,并没有表态。田震见他态度不明朗,又申辩道:“从各大队抽调的社教骨干,都是经历过旧社会苦难的中青年,为了孩子,让出一口细粮,难为不着他们。”
周忠贵却说:“问题可没有那么简单。对这次搞社教的资金、物资,上级要求定向专用,随意挪动,责任算谁的呢?”
“嗨,这点小事,不吭不响就行了。”
“可别这么说。”周忠贵看起来很严肃。“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主要是认清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提高对阶级斗争的认识,解决走什么路,谁掌权的问题。因此,随意挪用社教物资,可不是小事啊。”
田震见他这么较劲,急躁地挥手说道:“既然这样说,那我不管了,等学校的事情闹大了,你来收摊子吧!”
“你看你老田,急什么呢,慢慢想想,总会有办法的吗。”周忠贵见田震急了,也就有了通融的表现,他想了想,又对田震说道:“这样吧,明天召开社教骨干动员大会,你顺便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如果大家同意你的想法,咱们再议。”
田震只得顺从了。
到了第二天的会上,田震提出了为了改善学生生活,社教队发扬风格,细粮换粗粮的问题。由于这些社交骨干都是从各大队抽调的,常年吃不上白馒头,一听要让出一半的细粮,起初没人肯表态,这时,列席会议的党支书陈铁掌踢了旁边的一个女青年一下,这个又瘦又黑的女青年便站了起来:“俺说两句吧,虽然俺也想吃白馒头,可是俺必定是大人,为了那些孩子们,俺愿意让出细粮来。”
田震问她:“你是哪个大队的?叫什么?”
陈铁掌替她答道:“百草村大队的,生产队会计陈朝霞,也是这次选拔出来的社教队员。”
紧接,陈铁掌又站了起来:“俺叫陈铁掌,百草村大队的支书,俺是个老贫雇农,今天来参加这个会议,心里有几句话要说。旧社会,俺们沿河村十个年头,三涝五旱两平和,填饱肚子都是大问题,如今新社会了,不说别的,饱饭总算有了吧?如今,孩子们遇到了难处,咱这些过惯了穷日子的穷肚子,给孩子们让出口好饭不要紧吧?”
他这话,立刻引得一些社教队员站了起来……
散了会,田震拽着肖大嘴来找周忠贵抓落实,没想到周忠贵打量了田震和肖大嘴一眼,谨慎地说:“虽然大家表了态,但这件事不易操之过急。你们想想,别的公社还没有这么做的,一旦出了事,谁负责?枪打出头鸟啊!”
肖大嘴早就看不惯周忠贵这种谨小慎微的做派了,但受职务限制,他还不敢跟周忠贵明着对抗,气得扭过了头去;田震见周忠贵仍然前怕狼后怕虎的,强压愤懑,故意夸张地说:“周书记,如果学生的事情压不住,闹大了,影响可不好啊。你想想,贫下中农子女跟革命干部子弟群殴,发生在社教运动中,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吧?”
一件小事,让田震这么上纲上线后,变得非同小可了。周忠贵的大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半天,对田震说道:“老田,这次社教运动,县里由张部长具体负责,他就在南流公社抓点,你赶快去向他汇报,如果他同意了挪用社教专用粮,事情也就万事大吉了。”
面对如此小心的周忠贵,田震也没办法,便答应去南流公社跑一趟。
第二天上午,南流公社大门口的一则聚集了十几个人,公社秘书手握一支大号排笔,在新贴了白纸的宣传栏上书写通栏标题,围观的有公社干部,还有县委张部长和公社书记谭永吉。张部长穿着黄色呢子外套,领上的风纪扣紧扣着,他右手夹着香烟,左手背在身后,眼睛紧盯着秘书的排笔。秘书蘸满了红色的粉彩,写下了这么几个大字:开展社教运动,促进……
这时,张部长问秘书:“小张,促进什么呀?”
“您说呢?”机灵的张秘书停下笔,转脸问张部长。
“我看应当是促进革命发展。”张部长答道。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谭永吉却插话道:“促进革命发展是不是太空了。在全县动员大会上,谢书记提出,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要达到两个目的,一是增强阶级斗争的意识,再就是促进生产发展。在这里借用谢书记的话不是很好吗?”
张部长用眼睛的余光瞥了谭永吉一下,便不吱声了。显然,谭永吉当着众人提出异议,张部长不太高兴。
面对这种局面,看光景的干部不仅没有参言的,还有的人竟然悄然离去了。这样,弄得举着排笔的张秘书无所适从,面对着宣传栏呆呆地发愣。这时,人群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还是张部长说得对呀,促进革命发展,一句革命,将生产也就包括进去了。”
大家循声望去,发言者竟然是侨乡公社的社长田震。
谭永吉用奇异的目光看着田震,略带嘲讽地说道:“还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
他这么说,张部长也心惊了,皱着眉问谭永吉:“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谭永吉到挺会圆话,开着玩笑对张部长说:“您是钦差大臣,我怎敢降低您的身份噢。”他又用右手的大拇指比划着田震说:“他跟我一类货色,都是和尚。”
这话,引得张部长和众人都笑了。这样,张秘书也就心中有了数,笔走龙蛇,写出了“促进革命发展”六个大字。张部长得意地点点头,然后才侧脸问田震:“田震同志,你来有事吗?”
田震吧嗒吧嗒眼皮,算是回应。谭永吉伸手拍了田震一下,开着玩笑说:“欢迎外来的和尚传经送宝啊!”
田震知道谭永吉对自己给张部长抬轿子不太满意,目前又不便解释,只能朝谭永吉挤挤眼睛,给他一种暗示。田震相信,谭永吉一定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的。
精通官场规矩的张部长走到了稍远的地方,站住后问跟过来的田震:“说吧,什么事?”
于是,田震一五一十地讲开了发生在联中的事情。张部长听后,朝远处的谭永吉招招手:“老谭,你过来。”
当谭永吉凑过来,张部长又对田震说:“把刚才的话说给老谭听听。”
当田震复述了一遍,张部长问谭永吉:“你们这里有这个情况吗?”
机灵的谭永吉大约明白了田震来找张部长的目的,也夸张地说:“咋没有啊,我的儿子几乎每个星期都挂彩,我们正愁着没法子应对呢。没想到啊,这外来的和尚就会念经。至少我觉得,侨乡公社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
“你学习什么呀!”张部长白了谭永吉一眼。“问题既然已经存在了,我们应当研究解决,但怎么解决,还得靠调查研究。”
有了田震的启发,谭永吉也有了灵性,他对张部长说:“我们公社大院的孩子多,十几个呢,几乎每个周末都发生战争,当务之急,我认为要正视侨乡公社的经验,有的放矢,尽快落实。”
“别演了!”张部长不满地扫了谭永吉一眼。“这叫什么经验,谁同意了,社教队专用粮能随便动吗?还有的放矢,尽快落实呢!”
“张部长,搞社教运动是为了什么?解决方向问题,突出阶级斗争!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政权巩固、社会稳定,如果贫下中农的子女跟革命干部的后代对立起来,这个影响、这个责任可就大了”田震跟谭永吉一唱一和,协同对付开了张部长。
受到两面夹击的张部长,瞅瞅田震,又瞅瞅谭永吉,微微仰头说道:“你们不会不知道,社教运动是当前的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动用专用粮,没那么简单。”
谭永吉的话比田震来得快,也来得巧:“张部长,对别人来说的确没那么简单,但对您来说,也不是那么不简单。”
不愿意吹捧领导的田中也随着给张部长戴了一顶高帽:“张部长,以您的资历,甭说这么点事,即便再大,还不是您一句话的问题。”
张部长不说话了,仅仅眯着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像是看什么,又不像看什么。突然,他对田震说:“你回去吧,我考虑考虑再说。”
说完,他转身走了。谭永吉看到张部长走远,一把采住田震的胳膊:“兄弟,知我情吗?”
田震眨眨眼,对谭永吉说:“你突然替我说话,一定是另有图谋吧?”
“谈不上,谈不上!”谭永吉举着手,摇晃着说。“你小子脑袋跟别人不一样,这个办法嘛,还算个办法,我想参考,化解孩子们的矛盾。”
田震却一针见血地指出:“谭大书记,你别瞎扯,我事先就没跟说起过粗粮换细粮这个办法。说,你还有什么企图!”
谭永吉看不好隐瞒了,只好跟田震坦白:“老弟,那我就实说了吧。起初你捧张部长,我还惊奇,这不是你的风格啊,后来一琢磨,你肯定有求于他,所以才调转风头,大力支援你。”
“当然,”他又说道,“世上没有不吃料的耕牛。我帮了你,你也得帮我啊。”
“怎么帮你?”
“听说你们的小麦良种培育成了,到时候,你得给我千儿八百斤的。”
“嗬,帮了几句话,就狮子大开口啊。”
“你可别忘了,张部长住在我这儿,我顺着使劲,你的事儿八九不离十,我要是倒着使劲,那可就难说喽!”
田震低头想了想,又抬头对他说:“好吧,我给你一麻袋良种,多了,一粒也不给!”
“抠门!”说着,谭永吉握住了他的手。
当田震赶回公社,刚好跟周忠贵相遇。
“老田,你行啊!”
行什么呀?田震蒙头蒙脑地望着周忠贵。
“张部长来电话了,同意粗粮换细粮计划了。”说到这里,他又朝着粮管所方向指了指。“我已经跟肖大嘴说了,具体如何操作,由他负责,你是社长,这点小事让下头的人干就是了。”
还没等田震说话,周忠贵又说道:“老田,起初我不是难为你,动用运动的物资,太敏感了。这样多好,张部长发了话,咱执行就是了。”
对于周忠贵如此在意得失,田震打心眼里就看不惯,他扭扭嘴巴,直接去了办公室。
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田震特意早回了家,进了门,他就问毕克楠:“亮亮回来了吗?”
毕克楠喜洋洋地说:“到同学家里玩起了。”
“同学,哪个同学?”
“就是过去跟他打架的那个朱红军,附近村里的。”说到这里,她轻声笑了。“孩子就这样,恩仇来得快,消得也快。自从吃一样的饭了,同学们之间的隔阂也就小了,大院里的孩子跟村里的孩子也逐渐热乎起来了。”
她兴高采烈,他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了?”她问。
“我再想,社教队的粮食用完了,以后怎么办?”
“你还当社长呢!”妻子用嗔怪的目光看着丈夫。“人家肖大嘴说了,共产党的待遇很是奇特,只要上去了,一般是不会下来的。”
“但愿如此吧。”田震暗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