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成走后,徐景润又惶惑不安地找到了田震:“田主任,我今天是不是惹祸了,刚才跟姜元成,噢,你肯定听说了。”
田震却拍着他安慰道:“没事,姜元成这样的人,你只要尊重他,他就是头牛,你不尊重他,他就是一头驴,不但不给你干活,上来脾气还踢你两脚。”
“妈呀,完后我可得小心了。”
这是大坝截流前最重要的一次会议,重要到张主任都亲自参加了,会议是在指挥部的大食堂里召开的,前头放了几张桌子,对面摆了几排凳子,桌面前坐着县里和指挥部的领导,对面坐着的是二级单位的大小头目,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截流,这就像战前的司令部联席会议,议题重要,气氛紧张。会议由张主任支持,他先宣读了领袖的最高指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会想到的是,这个平日里说话一板一眼的县革委会主任,宣读领袖的最高指示心潮彭拜,绘声绘色,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念到这里,他仰起头,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同志们,大坝很快就要截流了,我们迫切需要的是正确的方法,这个正确的方法在哪里呢?伟大领袖已经给我们指明了方向,这个正确方法就在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你们都是来自这三项实践第一线的同志,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拿出一个正确的截流方案!”
在他动员之后,大家开始自由发言,最终形成了一个截流办法:从大坝两个方向,向合龙口抛撒石块,先用巨石堵住水路,再用碎石填塞空隙,到后来水中打桩,安放杩槎,放置苇席,继续用石子、泥土封死漏洞,大坝截流就算成功。截流成功后,治河工程等于完成了主要任务,剩余的水道改路、水力发电、泄洪闸调试,等等,就属于简单的后续工作了。打击最头痛的还是集中在大坝的截流上,因为今年冬季河流满道,在狭窄的坝口堵住这么大的流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今冬截流本来态度暧昧的田震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撒手不干,徐景润就会替他而上,而徐景润不熟悉这条水系的情况,他挑头干,还不知会闹到什么样子,因此,田震必须全力以赴,堵住河水,确保合龙成功。
在堵截河水问题上,大家的观点基本是一致的 ,这就是首先投放一米见方的多棱石,田震指出,根据目前的流速计算,投放一块一米见方的多棱石,定力太小,很容易被洪水冲走,在后排低着头似睡非睡的姜元成突然抬起了头来,冷不丁抛出了一句:“铁笼啊,一个铁笼能装三四块!”
坐在前排的田震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一拍桌子说:“对呀,把石头装进铁笼里!”
可徐景润提出了一个问题:“一块多棱石二三吨重,如何投进水里?”
肖大嘴说:“自卸车,咱们县没有,即便有,也不好操作。堵口子时,需要一车接一车,咱有那么快的吊车吗,没有!”
“推土机啊!”后头的姜元成又冒出一句。
田震从会议桌上拿起了一个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气,当即肯定了姜元成的建议。他说:“一个铁笼三块多棱石,推土机能推动!”
坐在长条凳子边上的陈铁掌伸出两只手,在胸前比划道:“捆绑三块大石头,得用多粗在钢筋啊!”
“十二(毫米)的足矣。”说这话时,姜远成并没有抬头。
“哪用什么钢呢?”坐在主席台上的徐景润盯着姜远成的方向问。自从知道了姜远成的红卫兵身份,徐景润对他已经高看一眼了。
“用好钢,用最好的钢!”张主任拍着桌子对徐景润说。
“那就用高碳钢,最硬,也最贵!”姜远成说这话时才扬起了头。
“就用高碳钢,老田,老肖,还有徐工,你们要记住!”张主任再次强调。
“好!”徐景润抢先表态说。“张主任,我们把您调拨来的高碳钢全部用在制造铁笼上!”
张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姜远成得意地扭扭嘴巴。
这次大坝截流的情景尽管田震多次想象过,真实情况却又超出了他的想象。彩旗、锣鼓,这些中国人欢庆的玩意就不必说了,在可想而知的观摩台上,拉了一溜长桌子,都铺着大红布,正对着大坝,后头还立了道包了红布的苇席墙,上头贴了十个金黄色的大字:“青云河截流工程观摩台”,这些东西田震不但知道,还参与设计了,真正让田震眼花缭乱的是观摩的贵宾,县里的大小领导是必须的,省地有关领导也是可以理解的,离奇的是还有几位戴红袖箍的红卫兵和手握红缨枪的红小兵。作为大坝截流的总指挥田震,穿着深蓝色的制式棉衣,手持一个电动喇叭,背后插着一大一小两面红旗,就像是戏台上的大元帅。在张主任动员报告之后,田震举着电喇叭,朝着两岸的施工队下达了命令,紧接着,他抽下背后的小红旗,朝上一挥,早已蹲守在两岸大坝上的一辆辆地板车向着河中心冲去,当冲到大坝的断崖处,有人从车上翻滚下装在麻袋里的碎石,奔腾的河水立刻激起了一片片浪花,河水虽然气势汹汹,但在不断投入的碎石袋阻挡下,势力不断萎缩,由七八米宽的口子缩减到了三米左右,这样,水道变窄了,洪水更加凶猛了,扔下的碎石袋还没等立足,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早有准备的田震又拔出大红旗,朝着天空猛地一挥,等候在大坝两端的四台推土机轰隆隆上阵了,它的巨大的推板对准了装了三块巨石的大铁笼,奋勇冲了过去。在强大的推力之下,铁笼开始滚动,“嘎啦嘎啦”,大铁笼像一个笨壮的大汉,晃晃荡荡地朝前运动,可是,临到河中心,铁笼“哗啦啦”竟然全部散了架,推土机没办法,只好将滚出铁笼的巨石一块块往水里推,不曾想,那么大的石块落水后,就像一颗栗子,扑通一声,就被强烈的洪流冲走了。田震急了,跳上一辆推土机,指挥机械堵截队发起了第二轮进攻,可是铁笼临到河中心,又一一散了架,巨石分别投进河里,命运跟前头的也一个样子。
观摩台上的张主任站起来了,对着麦克风大声喝问道:“田震,怎么回事!”
站在推土机踏板上的田震并没有理会他,现在田震唯一的心思就是如何破解当前的难题。
工地上无数的眼睛都落在了田震身上。
搞现场报道的县广播站播音员手持话筒,呆呆地望着田震,一声不吭了。
肖大嘴和陈铁掌带着十几个抢险队员跑到了田震跟前,但田震却向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后退。
在大坝上做后勤保障的姜元成摸出了一盒好烟,抽出几根,一一分发给几个同事,然后自己点上一支,有滋有味地抽着。
在大坝下待命的尤蕴含观察着田震的脸色,突然对身边的赵尔芳说:“我觉得不太对劲,麻烦你跑一趟,让卫生室的人做好准备。”
就在众人的关注之下,田震突然命令驾驶室的司机:“你出来!”
司机出来后,田震坐到了驾驶位上,挂上档,加大油门,瞄准了一个装满巨石的大铁笼,“轰隆隆”地冲了过去。
石头在动,铁笼在滚,推土机逐渐逼近大坝的断崖处,可距离投放点还差三四米的位置时,大铁笼又断裂了,三块大石头“呼啦啦”从铁笼里滚了出来,田震全神贯注,对准了尚在推板之内的两块多棱石,奋勇朝前推去,二米、一米,在快要到大坝的断崖时,推土机“突突”地冒着黑烟,仍没有停止的迹象,整个工地都惊呆了,他要干什么?难道他要跟推土机一同,舍身堵住咆哮的河水吗?推土机如同一匹惊马,不知畏惧地向前冲着……只听“咣隆”一声,推土机一头扎进了汹涌的河水里,但推土机落水后,很快就被冲跑了……
水没有堵住,截流失败了,机械冲跑了,人给冲没了,整个工地一片大乱,尽管张主任,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八路对着话筒不停地叫喊“镇静,镇静!”,但人们却不可能镇静下来,尤其是关切田震命运的人。在工地边上等于是看热闹的毕克楠,看到田震不见了,扯着嗓子高喊:“救人,快救人!”她虽然跟田震离了婚,可他毕竟是儿子的父亲;肖大嘴和陈铁掌带着十几个抢险队员沿着河岸往下疯窜,遇到了可以的芦苇丛,陈铁掌义无反顾,还会跳进冰冷的河里查看;尤蕴含也在河岸疯跑,她遇到了河岔口、浅滩处,都要停下来,靠上前查看。
跑着跑着,她转向了另一条河岔,她不想跟随别人,这样才能扩大搜寻的范围。穿过一片芦苇丛,她来到了一条平缓的小河流,在河滩上,她发现了一个可疑的色点,跑了没几步,她差点惊叫起来,原来那个色点就是躺在河边的田震!
她加快了速度,边跑边脱自己的大衣,到了跟前,她看到田震的脸色又白有黄,几乎没有血色,她上前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子下,一试,她的眼泪忽地喷了出来:他还有呼吸!于是,她拖他上了岸,现将自己的大衣盖在他头上,又急切地脱他的棉衣棉裤,等她脱下了他那冰冷的棉衣棉裤,又用自己的大衣盖住了他光着的身子,这时,有一群从远处跑来了,她大声疾呼:“快,脱下你们的大衣,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