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着睫毛,淡淡地说:“肖大嘴是我的病号,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未等他发问,她又补充道:“我也不知是如何说起了你,也真没想到,我们竟然是一个区的。”
这就让田震震惊了。她用眼角扫了他一下,说:“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改名了,叫王延。”
她这么一说,他也想起区里确实有一个叫王延的人,由于不熟悉,他一直不太在意,只知道她在军分区医院学习,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王延竟是尤蕴含!
想到这里,他扬起头来,四处打量着问道:“肖大嘴呢?我要好好感谢他啊!蕴含,你知道吗,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肖大嘴都说了。”尤蕴含轻声说道。“噢,肖大嘴置办晚饭去了。”
田震是个心里憋不住话的人,尽管估摸她已经了解自己很多,但他还是让她坐在石头上,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归国以来的故事,而尤蕴含无奈,只能充当顺从的听众。
太阳快要落山时,肖大嘴挎着一个圆条框来了,里头有一碗炸丸子一瓶烧酒,还有六个肉火烧。他抹着额头的汗水,打量着田震和尤蕴含,开玩笑道:“诶,咋这么平静?你看看,连滴眼泪都没有,太不像话了!”
田震赶话快,摸起条框里的烧酒,观赏着商标对肖大嘴说:“好,你表演着,我们喝酒!”
尤蕴含却说:“我可不会喝酒。”她低头瞧着肉丸子,又说道:“肖大嘴,你可真行啊!”
肖大嘴笑道:“行啥,差点给司务长喊爹!”
这次野餐,进行的并不轻松,尤其是肖大嘴,他夹在中间,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所以匆匆喝了几杯,吞了几个丸子,便找了个借口走了。而田震和尤蕴含,虽是一对有情人,但初次凑在一起,难免有些拘束,尤其是在肖大嘴走后,田震看似很爽朗、很大气,可一举一动都很僵硬,很造作,你看他端着盛酒的茶碗,咕咚喝一口,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却又成不了句子,于是只好再喝一口,然后夸张地咂咂嘴巴,而尤蕴含侧着身子,低着头,指尖上捏着一个丸子,不停地瞅着,好像里头隐藏着何等秘密。这氛围,显而易见是不舒服的,甚至还不如刚见面时的情景,田震清楚,随着接触的深入,必然会产生这么个阶段,所以他在琢磨消除这种尴尬局面的办法。杏色的月光透过树枝,轻柔地洒在了两个有情人的身上,心里抱着一团火的田震拿起酒瓶,哗哗续上了一碗酒,双手递给了她:“来,喝酒!”
她推辞道:“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喝酒。”
他却纠缠道:“今天,你应该喝!”
她也知道他的用意,再次婉拒道:“今晚,我夜班,不能喝酒。”
有些尴尬的田震想了想,郑重地端着酒说:“也好,我替你喝了。”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你也少喝点吧,一会儿我送你去休息。”
二人再次见面,是在第二天的傍晚。夏季的山乡,风轻云净,山坡上弥漫着野草的清香;西天的斜阳收敛起了毒辣的面孔,露出了温情的红晕。田震和尤蕴含并肩行走在沿坡的田埂上,迈着愉快的脚步,踩着舒心的话语。他们的甜言蜜语,不多会儿就羞红了太阳的脸庞,于是这两个年轻人也演变成了两朵跃动的火花。
田震突然停下来,动情地对她说:“你往前走,别回头。”
她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羊,沿着田埂慢慢地朝前走着。他掏出了自己的单筒望远镜,拉开后,专心地望着她的倩影,他在重温海外密营里的那次相识。
望着她,他醉了,眼里竟然噙出了激动地泪花,他情不自禁,收起望远镜,快步朝她奔去。她似乎早有预感,也站住了,他伸开双臂,从背后一把就抱住了她,红彤彤的太阳羞得不断地垂头。
幸福的时光极其的精彩,在红太阳的映照下,一对拥抱的恋人伫立在高高的山坡上,构成了一幅迷人的画面。这陶醉的时刻漫长而又短暂,两个人到了忘我的境界。正当他们亲吻和拥抱着,忽听“嗖”的一声,一块石头“啪”地落在了他们身边,田震警觉地抬头张望,发现一个人顺着山路噔噔地跑来,细端详,竟是穿着军便服的毕克楠!田震大惊失色,尤蕴含也羞涩难掩。
毕竟是从战争中走来的人,田震很快就在这场意外中镇定下来。他双眼怒瞪毕克楠,指着她说:“你……!”
尤蕴含也不是不认识毕克楠,但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们还要脸吗,狗男狗女!”快到跟前时,毕克楠大喊道。
气愤至极的田中指着毕克楠:“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冲到了田震跟前,毕克楠双手掐腰,大声质问他:“你还好意思说呢!在区里,你跟我好,到这里,你又跟她勾搭!”她又将怒气撒向了尤蕴含:“王延,真没想到,你人模狗样的,竟干这种勾当!”
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尤蕴含,苦不堪言地说:“毕干事,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人话!”毕克楠一挥手,又对准了田震:“你晚上抱我,还挡着周书记表了决心,怎么又出来偷鸡摸狗呢!”
听了这话,尤蕴含仿佛明白了几分,她攒眉蹙额地向毕克楠解释道:“毕干事,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呀!”
毕克楠猛地推了田震一把,对尤蕴含说:“你问问他,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跟你没事,你别胡搅蛮缠!”田震倒退了一步,极力为自己申辩。
“你偷了人家,还赖账!”毕克楠的怒火又高涨了,挥着拳头朝田震劈来,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而又威严的喝声:“毕克楠,不准胡来!”
从山坡低处的迎光面走来的是周忠贵,他穿着蓝色便装,宽阔的大腮脸在夕阳映照下黑黢黢的,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尤蕴含看到了,委屈地扭下了头去,田震却眯着眼,琢磨着这场富有戏剧性的情景。周忠贵走到了毕克楠跟前,发着脾气说:“让你来,是探望战友的,不是来吵架的!”
毕克楠刚想解释,周忠贵很当真的蹙着眉头,一甩手说:“别说了,我都看到了!”
“可?”当毕克楠刚突出一个字,又被周忠贵封死了嘴巴:“可什么你,什么大不了的事,有这样对待自己同志的吗!”
毕克楠又想说什么,周忠贵严厉地警告他说:“老田是个领导,王延是个老同志,你能这样对待他们吗?你要好好反思自己,别忘了,你的党员关系还没转正!”
这一来,才起情绪的毕克楠感到了压力,便收敛起了自己的心潮。
其实,当着田震和尤蕴含的面把矛头对准毕克楠,是周忠贵的剧本的一部分。自从田震进了县城后,周忠贵一时一刻也没放松对他行踪的关注,他跟县委办公室的刘新亮是战友,当得知田震去了军分区医院,周忠贵毫不犹豫,打着探望王延(也就是尤蕴含)的名义,带着毕克楠就来了。为了减轻田震和尤蕴含的怨言,他假装生气地训斥毕克楠,企图用一场苦肉计,安抚住田震,骗取尤蕴含的好感。这后一条是最根本的,也是最重要的。
看到大家的情绪有所平静,周忠贵又对田震说:“老田,你是领导干部,小毕还年轻,有些毛嫩,你还是跟她谈谈吧。”他给毕克楠使了个眼色,毕克楠模棱两可地垂下了头。
见田震没有反应,周忠贵瞥了尤蕴含一眼,又对田震说:“老田,你要把心放宽些,小毕就是这么个人,有嘴无心的,再说了,你们的事情在区里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这话,引起了尤蕴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应。但她仅仅用余光扫了田震一下,便将头扭向了一边。
周忠贵又当着尤蕴含,以诚恳的姿态对毕克楠说:“小毕,你的脾气也得改改啊!哪能动不动就暴怒呢?将来你们还要在一起过日子,不能说变脸就变脸啊!”
他又靠近了毕克楠:“别嘟着个嘴,我已经跟医院后勤处说好了,让他们准备的客饭,你跟田副队长一起去看看,收拾收拾一下桌子,我跟王延同志一会就去。”
在此情景下,毕克楠只得抬起头来,探望田震的态度,田震也觉得无可奈何,独自朝山下走去,在周忠贵的督促下,毕克楠也随着去了。
夕阳变成了暗紫色,山岭上只剩下了周忠贵和尤蕴含。
周忠贵看着心情不佳的尤蕴含,轻声说道:“小王……”
可是尤蕴含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我姓尤,叫尤蕴含!”
“噢,”周忠贵变得也很快,“小尤,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可我又不知怎么来安慰你。”他见尤蕴含仍然专心地望着暗紫色的太阳 ,好像有意回避他,又说道:“是啊,老田既然跟小毕确定了关系,就不应该这个样子啊!”
但尤蕴含依然不语。
他偷偷瞧着她,又说道:“生活的选择很多,你也不要太难为自己了。是啊,田副队长进过洋学堂,又一表人才,失去了确实很可惜啊,可是,人家跟毕克楠已经确定了关系啊,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她痛苦地合上了眸子,喃喃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像一片落叶,飘浮在迷乱的旋风里,两脚空空,不知何去,好苦啊!”
他上前几步,站在她的侧后,动情地说:“小尤,你痛苦,我也难受啊!咱们在一块四年了,相互知根知底,我是多么想尽自己的一分力量,把你从苦海里里救出来啊!”
这话,竟说得她全身微微颤动,她突然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近乎无声地哭泣起来。
他趁机伸出双手,从后边轻轻地搂起了她。而她,软绵绵地晃了晃,就势瘫下去了。
等到天黑,周忠贵抓着尤蕴含的一只手回到了医院。在后勤处的客房门前,他松开了手,跟尤蕴含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一张八仙桌上,已经摆了五个凳子,桌上放着一盆包子,田震和毕克楠默默坐在桌前,肖大嘴站在旁边扒蒜,三个人都像是等待他俩。周忠贵进来后,首先问肖大嘴:“你的出院手续办好了吗?”
“好了。”肖大嘴答道。
周忠贵然后对田震说:“老田,明天咱们兵分两路,你带着小毕、老肖回区里,咱们要一起投入新政府的工作!”
敏感的田震觉得今天有点反常,抬头问周忠贵:“那你,你们呢?”
周忠贵的大宽腮抖动着丰富的感情,幸福地说道:“我要跟……噢,尤蕴含同志,去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