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递了张手巾给它,人鱼并不领情,理也不理,往日那副戏耍他们的狡黠顽皮的神色从它脸上消失不见了。
塞缪尔哑声道:你在为少爷哭泣吧?别难过,我会照顾你,我会让你高兴起来的,就和少爷一样。
他这么念叨着,好像是在安慰人鱼,但塞缪尔心底里可悲地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人鱼根本就不在乎他。
塞缪尔躺在床上失眠,这些日子他和各种船长水手渔民打听了很多关于人鱼的事,加上他本来就养着一条人鱼,排除掉一些夸张描述和带有个人喜恶的形容,可以总结人鱼离不开人类,所以会不停地出来勾引青壮年。
至于他现在养的这条人鱼大体也没差,它需要有人照顾它,为它准备好泡身子的水保持身体湿润,需要有人帮助它在陆地上行走,需要汲取人类温暖的体温,说到底,上了陆,人鱼就是一种依赖宠爱而存活的生物。
这些他都会,少爷给它的爱护,他不会吝啬一点,他甚至还要加倍,不论如何,他会让人鱼留在他身边。
塞缪尔反复地自我安慰,其实更多含着心酸和苦楚,他竟然会为了爱情卑微到这种程度,放在以前他怎么能相信,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坠入情网过,旁观别人的情情爱爱总是带着调侃和好笑的心态,总说自己绝不可能落得跟他们一样,谁知只是他没中招过,一中招真是排山倒海,风雨满楼,根本难以招架。
门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塞缪尔本来就失眠着,立刻下了床,他打开门来,便看到凯特惨白的脸,窗户一道闪电照过来,让他们两人在昏暗的屋中发了光,凯特的脸色更被映衬得发青了。
凯特嘴唇颤抖着,塞缪尔花了五六秒才让她冷静下来,但凯特一张口,塞缪尔目眦欲裂,冷静和风度悉数崩溃,竟比凯特还歇斯底里。
人鱼不见了!它离开了!
塞缪尔提高声音:不可能!它根本走不了路!
塞缪尔挤开凯特,大步跨进隔壁人鱼住着的房间,一开门,里面湿冷冷,外面阴云低垂,雷声轰鸣,随时都可能下倾盆暴雨。
他往屋中踏进几步,脚底下险些被滑一跤,一群小珠子在地板上打着转,塞缪尔连忙站定,打开灯,原来是些圆滚滚的小珍珠。
他心脏坠入冰窖,它们可不是首饰上掉出来的,这样的光泽和成色,它们是人鱼流的眼泪。
塞缪尔把所有房间都搜了一遍,如凯特所说的,人鱼真的不见了。
他冷汗毕出,心跳如鼓,就算人鱼真的能走路了,外面要下大雨,它那条尾巴见水就变回原形,难道它打算当街露出大尾巴来,被人抓去处死吗?
这里地方偏,民风也单纯直白,意味着虽然好客,但对付一只海妖,可不会像城里各司其职,会叫来警察处理,这里的人直接就地处决,哪会多给它苟活一两秒的机会?
去找它!我们必须得找到它!
幸得是大半夜,路上并没什么人,就算真下起雨来,他们还是有救人鱼的机会。
塞缪尔的情绪比凯特激烈得多,一离开旅馆就奔进街道深处,大有把小镇翻个底朝天的气势。
凯特虽然没塞缪尔这么大积极性,但也没想让人鱼自生自灭,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任谁都没法保持理智,凯特听到少爷的船失事如是,塞缪尔看到人鱼消失不见也如是。
所以现在她比塞缪尔理智得多,女性细腻的心思在此时显现出威力来,凯特仔细思考了一遍,并没有和塞缪尔一样往小镇深处去寻找,而调个头,走了相反的方向,直奔码头。
海风凶恶急猛,把凯特的裙摆吹得猎猎作响,她裹紧了披巾,顶着风而行,走到码头时,发髻都被吹乱了,她沿着码头寻了十来分钟,果不其然,在海浪边上看见了一个孤独站立的身影。
她走近去,确实是跟他们生活了大半个月的人鱼,它并没有理会她,凝视着波涛澎湃的乌黑的海面,海已变成一只扭曲可怖的恶兽。
凯特盯着池砚的腿,站这么直,一点也不像有腿疾的样子,且赤着足,脚上肉眼可见的伤痕累累,她眼红了,不再是嫉妒的眼红,而是震惊感动的眼红。
她怎么能质疑它对少爷的感情?为了少爷,它竟然可以用两条废腿走这么远,凯特从前只是以为它没那么坏,爱捉弄人,特别调皮,算个无伤大雅的花瓶,现在才知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它,平时看着柔柔弱弱,咸
鱼一个,一旦事关少爷,它这副身体里就会迸发出让人惊愕的决心能量。
连生理的缺陷也没法阻止它一意孤行跑到这来。
凯特看出人鱼打算干什么了。
池砚开始脱衣服,丢在脚边,最后只剩一件单薄的棉布上衣,他这身板站在惊涛骇浪前如同蝼蚁一般,凯特总觉他随时要化成海浪打出的一串泡沫,就此消失不见。
怒海咆哮的声音让身体都摇摇欲坠,人鱼回头看了凯特一眼,原本温和的棕色微卷发被浸湿成深沉的颜色,眼神发狠得让凯特心惊胆战,这简短的一瞥,凯特才了然,它可不是温室里的娇花,也不是需要悉心爱护的花瓶,它性子烈着呢,是个可以为爱疯魔的情种。
少爷曾经同她说过的话浮上脑海:我要是死在海底,只有他能把我尸体找回来。
它要追随少爷去!!
池砚照着这恐怖的海浪纵身一跃,跳出一个完美的弧线,他没有傅奕澜那么崇高的理想,本人一直生活在温床里,就算后面到处穿越,也受着傅奕澜的照顾,基本没受过太多苦楚,更勿论乱世里萌生出什么家国情怀,他心思单纯,傅奕澜尽可能把丑恶的东西挡在他永远看不见的地方,所以这么久,池砚还是单纯得像张白纸,眼界只的那么点,心机等于无。
这些先决条件,意味着他法像傅奕澜一样深思熟虑、厚积薄发,意味着他不可能有傅奕澜那么多追求、那么大理想,意味着他的世界总是以傅奕澜为中心,意味着他把傅奕澜当全世界。
傅奕澜过去有什么经历,藏着这么秘密,到底什么来头,究竟忙活什么,池砚压根不在乎,傅奕澜干功了,他给他喝彩,干失败了,他嘲笑他两句,继续陪他上路。
要是干死了,死的他也要弄成活的,活不了就一起飞升,总之,他要去把傅奕澜给从海底刨出来,要真死了,他还去陪他。
傅奕澜老恐吓他敢跟别人跑,天涯海角他都能把他追回来,实际上却是池砚每个世界追他生,追他死,池砚的能力帮不上什么,但身上却寄托着傅奕澜全部细腻的情感,相比之下,池砚才是傅奕澜最后的庇护所,是傅奕澜浪子的家,是一处永远等着傅奕澜的避风港。
塞缪尔的喝声已被风浪和暴雨吞,他狼狈不堪,衣衫尽湿,狂奔而来,和凯特站在这不堪一击的码头上,天色渐亮,把一层一层的乌云从浓黑的夜色中呈现出来,是种比夜晚更浑浊,更厚重的颜色。
人鱼早被吞没进深海底下,只余一团被雨水捶打的蔫巴巴的衣服,蜷缩在地上,此时什么话语都显得单薄了,他们怎么能想象得到,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海妖,竟然靠自己跑到这险境来,又决绝地跳进海里去了。
他们更不知道的,这条人鱼压根就不是海里来的,它和他们同根同源,也怕水,也胆小,不是它,而是他,并且追起自己的爱情,比他们来得义无反顾。
塞缪尔到这份上,已经知道自己落了幕,盯着被暴雨砸出密密麻麻旋涡的海面,和凯特成了涯沦落人,他这初恋也无疾而终,在这海里永远的戛然而止了。
凯特叹口气;它是少爷的,谁也改变不了。
第108章 正文完
池砚在乌青的深海处抓住傅奕澜, 紧紧地抱后他,吻住他紧抿的嘴唇,给他肺里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