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人名,却还一直还记得读书、种稻子。
渡口江畔,邹家前来为裴少淮送行,黄青荇也来了。
黄青荇给裴少淮递上自荐书,彼此心明神会,言道:“有劳裴大人了。”另说了一套客套话。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裴某略行荐才之责罢了,到底是看侍郎大人的本事。”裴少淮亦说了一套场面话。
邹老从江边折了两束柳枝,绕成了两个头圈,喜滋滋给小南戴上一个,言道:“下回再见的时候,北客小公子就该长大科考了,咱们俩要行文人墨客之礼,折柳道别。”
小南已经习惯了被叫“北客”,也学父亲拱手作揖的模样,朝邹老三鞠首,稚声道:“谢谢邹爷爷,再会。”
到了小风了,邹老又忘了她的名字,有些尴尬地望向老夫人求助。
“是云辞,小名小风。”邹老夫人提醒道。
“对对对。”邹老给小风也戴上,道,“巾帼不让须眉,小丫头长得敞亮得很……来,小风云,这是你的。”才几息的时间,他便把小风和云辞混在了一起。
裴少淮本是镇定的,可邹老一句“下回再见”叫他不自觉掉了泪,直到泪珠子滑进了衣襟,这才察觉。
官船远去,裴少淮看到邹老像个孩子一般,不停朝小南挥手道别,活像个老顽童,他的心中得了几分释然。
南居先生似在用一种方式,剔去了离别的感伤,剩下对小辈后生的祝愿,满怀欣喜。
想起南居先生说的“青青田亩中,难分稻与稗”,裴少淮心中猜想,南居先生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端倪,才留着这么一肚子的话,单独说与自己听?
倘若如此,数年前背刺的伤口未愈,便又被撒了一把盐……
裴少淮的心口生疼,竟希望黄青荇千万不要如此不堪。
……
舟移岸远江烟浓。
裴少淮久久站在船尾,怔怔南望。
杨时月拿了件披风出来,为丈夫披上,道:“当心秋寒。”
她陪丈夫站了好一会儿,纵是只相处了几日,杨时月亦能感受到邹家的那股子正气,还有老爷子身上那股子侠气。
她感慨道:“见过官人曾经的恩师故人,才知晓,官人身上的点点滴滴皆有来处。”
……
……
另一边,为了诵读双安州呈上来的万民书,皇帝特办了个大早朝——京中文武百官,若无要事,不得不来。
余通政使诵读的本事了得,铿锵有力,声洪如鸿胪寺官,却不拖沓绵长。
又因文武百官皆在,泱泱一堂,竟有几分传胪大典的气派在。
对裴少淮开海功绩早有耳闻的官员,从百姓的角度,再听一回,另得一番感悟。而那消息不甚灵通的,头一回听闻这些事,余通政使每读一句,都叫他们愣上一愣,继而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句又念出来了。
万民书已经够惊人,原以为全书写的是一件事,岂知一句话便是一项功绩。
原来功绩是可以一句接一句的。
别人的功绩书大抵会描绘些艰辛过程,而裴伯渊的功绩只有冷冰冰的数字,譬如斩获了多少倭寇,收了多少船税,修建了多少学堂,富了多少民众……
尤其是那些这两年新入京上任的,从前在朝中听别人说起裴伯渊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他已是曾经辉煌、明日黄花,如今一听,原来自个才是个“参差”。
若说文官尚且端着个架子,武官们则不拘这些,黯然全写在了脸上——裴伯渊抗倭这份功劳,着实狠狠抽了他们一记呀。
若非还有燕缇帅在,他们的脸面不知该往何处放了。
算是敲了个警钟。
不管众人怀揣着什么别的心思,对于裴少淮这份功劳,他们是服气的。都是修行过的老狐狸,功绩轻重、事情难易,一听心里就有了数。
随后,礼部又宣了皇帝的赏赐,赏银、赏缂、赐酒、赐禄米等皆是有的,又赐织锦斗牛服一身,赐官妇杨氏五品宜人,赐荫子孙一人,免试入官。
便是说,能算上的名目,都安规给赐了,不管裴少淮是不是需要。
比如荫子孙入官,裴少淮就不怎么需要。别的官员求天子赐荫,一般都七老八十了,而裴少淮才不过二十五。
裴少淮成婚时所穿的红锦麒麟圆袍,为四等赐服,而今升到了三等赐服——斗牛服。斗牛非牛,而是虬螭,可腾云驾雾,只不过头上觩角形似牛角而俗称斗牛。
早朝最后,皇帝命道:“通政司。”
“臣在。”
“将此万民书印入大庆邸报,连发三期,传抄各府州,只字不许少。”
“臣遵旨。”
又命礼部誊抄后,张贴京都长安门外,此处正是殿试金榜张贴的地方,凡是在此张贴,最受学子们瞩目。
底下众人们都知晓,这些不过是饭前小菜罢了,看赏赐,还是要看皇帝会给裴少淮赐什么官。毕竟赐银赐酒,风光一阵便也就过去了。
三年前何等心旷神怡送走裴给事中,祝他南下多待几年,如今听闻其归来的消息,心情就何等复杂。
再一想,裴少淮离开的这几年,少了这个一个“阻碍”,自己好似也没做出一二功绩来,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皇帝将其提前几个月召回,正正赶上六年一度的京察,无非是想让其以京官的身份参与考察。
谁都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