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爷怒骂道:“你脑袋是摁在粪坑里被驴踢了吗?你是不是急着要替我捧灵位上贡了?我叫你带人回京,是让你在圣上跟前操练兵马以邀功,不是叫你上赶着给顺天府送功劳的。”
他们这样的人家,想保住一份军功本就十分不易,没想到抗住了外面的虎视眈眈,刀子竟从里面往外捅的,如何能叫老王爷不生气。
继续怒骂道:“张令义也是你能惹得起的?他进士出身,又曾谋职兵部,文有谏官赞他风骨,武有兵部称其胆识,得圣上重用,这样文武通吃的人,你也敢在他面前耍心思?我若是不早点到,你是想把我脑袋也摘下来送给他顽?”若是不因为儿子,老王爷不至于在张府尹面前如此低三,如此下头。
“一个三十多的人了,你就不能有你弟弟的一半长进?”老王爷恨铁不成钢道。
“孩儿只是想叫人刁难刁难伯爵府,不曾有大动静,也不曾做甚么出格的事,谁知道会惊动到顺天府衙,许是哪个仇家专门盯着孩儿……”
“这还不够出格?你要捅破了天才算出格?”老王爷捏着世子下巴问道,“你同伯爵府有甚么怨,值得你把脑袋系在裤腰上?”
老王爷平日里忙于军务,很少管后宅之事。
世子垂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兴许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很不体面。
“我叫你说!”
世子这才说一句藏一句地把原委道了出来。
老王爷窥一见全,被气得胸脯一上一下起伏,一甩手,从另一边给了儿子一记耳抽,怒骂道:“不知所谓的玩意,脑子全长裤裆里头了。”
“以家族为重,以家族为重,我说得嘴都冒泡了,也不见你听进去一句。”老王爷道,“你以为裴家给你生个嫡子出来是甚么好事?你以为你那老丈人是个简单的?我早暗里跟你说过,生不出来更好,你是听不明白还是不把我的话当话?”
“从今日起,你给我安安分分在家闭门思过,休叫我知晓你出去惹事。”
老王爷丢下一句话,甩袖离去,胸间一口闷气始终无法排出去。
……
……
贡院里,裴少淮自然不知晓外面发生了这么多有趣的事,事态的发展甚至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想。
他熟悉《大庆律》,知晓安平世子此等行为可大可小,最易让人诟病,故此才会灵机一动,叫长舟去府衙透个风声。
此时,裴少淮已经平静心绪,把早上经历的这些事抛诸脑后,一心一意解题答卷。
院试报考人数众多,主考官唯赵督学一人,不可能像县试、府试一样连考五场,而是精简为两场——正场、再覆。
每场考一天,以日落为准,结束考试。交卷时,收卷官会依次在卷面记上序号,从前往后排放,若是两人文章水准相当,则取用早交卷者,故此才有“争头卷”的说法。
正场里,考生需作《四书》文两篇,本经文一篇,共三篇八股文,最后帖诗一首。
再覆,则考策问两道,论两道。题目数量有时也会做些调整。
因主考官和同考官要评阅数千份卷子,看万余篇文章,加之他们要游走在各郡之间,先后把北隶属各府郡的学子都考完,精力有限,极难做到从从容容评卷。所以那些庸长、隐晦难懂的文章往往不受待见,反倒是短快明了的文章易出彩。
每篇文章以三百余字为宜,长了短了都不好。
这些标准,段夫子都已跟裴少淮说过,裴少淮这段时日试练时,也是照此标准执行的。
大宗师出题时,一般会出一些“小题”,给足考生发挥空间,以免限制其笔力。何为小题?即字数少,简短活泼,可以从不同角度引申。
譬如说,裴少淮所考的这场院试,只见题牌上两道四书题写着——
其一,岁寒。
其二,信书。
第一道题目出自《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1]。讲的是严冬时候,万物凋零,唯见松柏树木挺拔不落,以此喻人,赞颂那些居于厄境当中坚强不屈的君子。
第二道题则出自《孟子·尽心下》,“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2]。亚圣呼吁读书人们不可盲目听信书中所言,而要边学边加以分析,才能融会贯通。
这两道题讲得都是君子品行、读书修为,于裴少淮所言没有太大难度,破题断然是不会出错的,时间主要花在斟酌言语上。
随后,巡考官放出帖诗题,牌上写着“故作小红桃杏色”。
裴少淮平日里最喜看唐诗宋词,一是陶冶情操,二是在枯燥的八股文里消遣一二。他当即认出了此句源于苏轼所写的《红梅》,诗人少见地将梅花比作少女来写,赞其风骨,又多了几分俏皮。
此句出得不算偏,但有些学子平日里读诗不多,或是忽略了没有记下,恐怕也容易理解错。毕竟,鲜有诗人会将梅花写得如此娇俏,用“小红”“桃杏”等词来营造意境。
裴少淮轻笑笑,已经猜到会有不少人倒在这道贴试题上。
梅花的诗句,裴少淮平日里曾写过不少,此时只需誊写下来,稍加润色即可成,他写道:
一树寒棒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3]
取名《早梅》,他没写梅花的红和俏,改写早梅的白与洁。毕竟破题只需紧扣“梅”即可,在上千篇字字写红梅的诗篇里,洁白的早梅或许能吸引到考官的眼球。
这次,帖诗一题他走的是“才情”加“投机取巧”的线路,因为他想要一个好名次。兴许此前他曾有过“考上秀才即可”这样的想法,可历经数次遭人刁难之后,反倒激发了裴少淮的求胜心欲——
你愈是想拦住我,我愈要跑到最高的地方,叫所有人都看得见我。
梅花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文人骚客踏雪而来,我欲当那凌寒而出的一束早梅,谁都掩不了我。
……
农门学子赠予裴少淮的那支笔,裴少淮原先用着有些生疏,愈用愈顺手,等巡考官巡卖毛笔时,他已经打好了草稿。于是裴少淮从巡考官那里买了两支称手的毛笔,上手写了一下,挑了一支最好的,才开始把文章往卷子上誊抄。
字迹没有收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