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洲地处中南部,四季多水,春秋阴翳多雾,夏日暴雨连天,冬季阴冷潮湿,辛莘的那位异族妻子阿伊罗并不是很适应这样的天气。
“我的家乡在烈日的山谷之下,同样有蓝天与云朵,也有雾霾和阴雨,但我们那里的降雨像是天穹的恩赐,短暂而宝贵,中原的水太多了……感觉我的鼻子里呼吸到的都是水。”
她在怀着孩子时,烦恼地向辛秘嘀咕。
衣柜里每天都是湿润润的,见到太阳的机会比下雨的日子少得多,加上这所宅子每天都被白茫茫牛乳般的雾气笼罩着,这一切都让她不适应。
辛秘无能为力,即使是神明,也改变不了这里的土地原本的气候。
后来,辛枝和辛梓诞生了,辛梓瘦瘦弱弱白白净净,哭声都低弱的像是病了的猫儿。辛枝却健康茁壮,头发乌黑,双颊红润,手脚都是有力而温热的,浑身充满了继承自母亲的饱满生命力,像是浸饱了阳光的果实。
对于气候的不适,她也像极了母亲。
分明是生在桑洲、长在桑洲的小小少女,竟然不喜欢桑洲。
“也称不上不喜欢。”她烦恼地趴在辛秘身边的藤蔓秋千上,袖子大大咧咧挽到肘上,露出一截白润玉嫩的小臂,“我只是想多晒晒太阳。”
辛秘翘着脚看书,闻言唔了一声:“时人多以白皙文弱为美,你若是疯跑着晒太阳,就要晒黑了。”
辛枝嗤之以鼻:“我才不怕呢。何况您也不是诗里高门侍女那样弱柳风扶的身材,从没见过那些老古板说您不好”
“我又不是人,你们人的眼光与我何干?他们评判我做什么。”辛秘懒洋洋地,“另外,是‘弱柳扶风’,你的课业比辛梓差劲太多了。”
生怕狐神给自己加课,辛枝双手合十,念叨了好几遍“弱柳扶风”,眼神灵动又狡黠:“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不要让我读书了!”
她自己荡了一会儿秋千,忽地叹了口气:“我功课确实比阿梓差,就连样貌,他都比我更像高门贵女,白皙弱质,纤尘不染,说话都怯生生的。”
轮廓深刻而明艳的混血少女迷茫地眺望着隐没在浓雾中的远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些倔强上翘的嘴唇抿得很紧。
“为什么这么想?”辛秘撩起眼皮看了看她,“都有些不像你了。”
身侧的少女一头长发丰茂浓厚,与母亲一般的波浪卷曲,旺盛的生命力让它们乌黑发亮又光滑可人,盘成发髻时总是很难,一动就松脱,此时她玩了一会儿,燕子髻已经垮得不成样子,泼泼洒洒披了满背。
辛枝抓了抓头上的簪子,干脆把发髻散开了,“今天授课时,我与辛琅打架了。”
“输了?”辛秘挑眉。
“怎么可能。”辛枝得意地翘了翘鼻子:“那厮跟以前一样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哭爹喊娘回家去了。”
“那你在沮丧什么?”知道自家教养的小丫头没输,辛秘也不再关心这种小辈打架的事,又低了头看书。
辛枝却没声了。
她咬着嘴巴,鼓着腮想了一会儿,眉头皱得很紧,两只手指抠来抠去,看得出来苦恼极了。
“辛琅说,我打赢他也是没有用的。”少女低低开口:“我是女子,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我不像阿梓那样聪慧,也不太懂做生意,留在族中一无所成,将来只有与大家族联姻一道,才能对你们有点用。”
“可我不纤弱,不善文辞,不善乐律,既不温柔,也不能容忍我的丈夫寻欢纳妾,我注定无法做一个好的当家主母。”
少女越说越沮丧,细密的睫毛颤抖着低垂下来,像飞倦了的蝴蝶,有气无力的。
“阿秘,你说,如果我能和阿梓换一下多好呀。”她茫然地嘀咕着,带着些孩子式的赌气:“给他一具健康的身体,让他长久地庇佑着家族……就好了。”
这孩子跟辛梓一个毛病,一慌了、急了,就忘了耳提面命的规矩,开始喊她阿秘。
辛秘用手里的书卷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傻子。”
看辛枝捂着脑门委屈抬眼,她又顺了顺辛枝爆炸的头毛:“你是女子,也是我辛氏的宝物,男子做得的,你也做得。不想成婚,那便不成,想找个如意夫婿回家来,便自己去找。曾经我们靠着裙带联姻在不同势力间苟活,而如今的我们族中女商走遍天下。”
“若是不会经商或心术,你可以学,族中谁都可以教你,若你不想,那便去做自己想做的,剑客、豪侠……天下之大,我辛氏女儿,自可任往。”
见辛枝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辛秘瞥了她一眼:“你的夫子已经向我告了许多次状了,说你在课上看游侠话本。”
少女的脸颊浮起两团绯红。
“因为我只会舞刀弄剑嘛……”
烛火摇曳,屋外惊雷滚滚,将这昏夜映得如同白昼,厉光之下雨丝如织。
她讨厌雨天,偏偏她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便是这样淋漓的暴雨。
辛枝头发又松散了,蓬松地伏在她肩上,而她柔软地、眷恋地伏在神明膝上。
“阿秘,我想听你唱歌。”
冰凉的手指在她乌黑发间穿梭,她没有抬头,不愿看到即将分离时神明的表情,不管是漠然,还是痛惜,都会让她早已定下的决心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