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静地等待着钱钰潇转身回去,然后话筒传来段长整顿秩序的声音,她循声望去,篮球场前的主席台低矮,她并不能看到什么,但她几乎可以想像出他的形象。纯黑的普通款式的运动鞋和白缝线的黑色校服裤子,上面是黑白相间的校服上衣,里面搭着夏季校服,衣领袖口都妥帖规整,没有任何暗改、收线或是装饰,校服甚至还偏大,那是当时妈说他还会继续长个才特意选的大两号的。他在主席台上面一定会是笔直地站立着,绝不会因为懊悔或者不好意思而低头,也不会表现出漠不在意或是蔑视的傲慢,他一定还是那种端正却淡漠的神情,仿佛完全自己置身事外,就好像即将公开检讨的是其他人一样。
她没有踮脚去看他的打算,但是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显示新一轮的躁动,踮脚昂头的人比比皆是,小声的议论又起。“诶诶哪个是一班的”,“那个那个,最左边的吧”,“看起来一点不像会去打架的人啊”,“帅吗帅吗,我这看不清脸,前边的姐妹说还挺帅的”,“理实里哪有帅的男生”,“我也看不清,但好像挺白的,应该不会太丑吧”。
她感到自己开始烦躁,逃离人群的欲望开始疯狂发酵,身边唐蕊还在不断踮脚试图看上一眼主席台,耳边又传来教务主任的斥责“高二年级怎么回事,这周例会纪律怎么这么差”,人群的声音消下去一些,但随即窸窸窣窣的私语继续,她感觉再难以忍受,扭身向队伍后尾走去。
班主任正在和隔壁班班主任,她们的语文老师凑在一起,两个人抱臂说着什么,她拖着步子走过去,中年男人放下胳膊,“怎么了,不舒服吗?”
“老师对不起,我有些头晕,想提前回班可以吗?”她看着老师的中庭,盯着眉心上的淡纹。
眉心舒展一些,淡纹便消失不见,“严重吗,要不要去医务室,需不需要找人陪你一起?”
站在队尾的班长季驰很快转身凑过来,“老师我送她回去吧”。班主任根本没意识到班长过分的殷勤,正要点头说好。她感受到一种受窥视受束缚的窒息感,她当然知道季驰对她善意的关心和帮助意味着什么,对她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的纵容意味着什么。而从任何意义上讲,季驰始终和她保持着合适的社交距离,不过是额外的关心和格外温和的态度,这种朦胧好感的表达克制而又隐晦,她应该感到庆幸的,至少他是个懂礼貌的人。可她不打算回应这样的心意,也无从回应这样的心意。
她再次牵起嘴角,尽管僵硬,但她知道这种没触及内心的笑容也是好看的,她在镜子前自己观察过的,她是好看的,她的笑容是好看的。姥姥之前常说我们悠悠这么漂亮,笑起来更美,她却只能做出这种标准的应和式的笑容。
她轻声开口,“谢谢班长关心,我真的没有大问题,回班坐一会儿应该就可以了,就不麻烦班长了。”她直直地看着他的脸,看到他开始不好意思,一抹薄红漫上脸颊,却不愿意放弃近距离地和喜欢的女生对视的机会。她垂下眼帘,重新转向班主任,点了点头,“那老师我就先回去了”,然后就向篮球场的后门走去。
她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脱离了人群,她的耳边终于清净,内心的喧嚣开始挤占了她的思绪。知远怎么会和他们混在一起,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打架,这是第一次吗,为什么昨天晚上在客厅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他现在连这些事都不告诉她了吗,他和妈说了吗,学校会给他处分吗。
她感到极度的焦躁,双脚也很快和双手一样冰凉,她绕过篮球场,走到教学楼楼下,却再没有力气爬上三楼,她摸到长椅,抱着臂伏在腿上,她和他,他们怎么成现在这样了?
他们从母亲的子宫里就一起,分享着同样的空间,从出生开始就手握着手睡在一个摇篮里,听着同样的故事和歌曲,陪伴着彼此的成长,最先拥抱的是彼此,最先认识的是彼此,最为珍重的是彼此,她和她的弟弟,是造物主命定的永远不能分隔的一体。
可他现在连这样的事都不再告诉她,他们虽然都话极少,但是在有限的课余时间也始终陪伴着彼此。他们一同坐在她的书桌旁读书,一人一边窝在沙发上看她选的电影,在妈不回家的晚上,睡在她屋里陪伴着她入眠的也是他,她以为她了解他的呼吸,他的气味,他的身形,所以或许他们什么都不说也没问题。可她也确实能感觉到他在离她越来越远,在诸多次的欲言又止中,她隐瞒了秘密,在一次次的分离相见之后,他逐渐变成一个没有声音没有形体的幻影。
她痛苦地剧烈呼吸着,想将肺里的空气在头脑中的混乱一同挤压出去,扩音器里还传输着自我检讨的声音,她支着手肘捂住脸颊,不要,不要连你也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