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相公,得管管胡铨了!”
都省所在崇文院中,赵鼎又一次听到了这番言语,而这次来进言的乃是吏部尚书刘大中。“再这么下去,怕是党争再起!”
正在处置公务的赵鼎闻言心中暗叹,但表面上却沉住了气,乃是挥手示意正来公干的中书舍人范宗尹与公房中其他官吏一并暂避,方才在座中不慌不忙开了口:“胡铨又擅发增刊了?”
“擅发增刊无所谓,关键在内容!”刘大中几乎气急败坏。“他要是发增刊讲原学实践、说故事、纪新闻,乃至于给蹴鞠赛广而告之我都何至于如此?”
“内容又如何?”赵鼎依旧面色不变。“刘尚书且坐。”
“我儿在太学中正好今日轮值去抄录邸报,刚抄完便飞奔出来着家人告诉我,说胡铨今日发了齐桓公善善恶恶的典故!”刘大中拂袖而对。“你说,他这个意思,是不是要让中枢百官直接去掉一半?!”
听到这个典故,赵元镇也头疼起来。
无他,这个典故太出名了,说的是齐桓公来到一个小城,看到这地方成了废墟,就很好奇,结果别人告诉他,此地君主‘善善恶恶’,所以灭亡了。齐桓公当然不解,‘认可好人、厌恶坏人’为什么城池还是成废墟了呢?
结果当地人继续告诉齐桓公,这个君主认可好人却不能使用好人,厌恶坏人却不能驱除坏人,所以他的城市变成了废墟。
而这个典故是如此出名和古老,以至于几乎成为了所有人进言君主弹劾他人的标配典故。再加上之前殿上大骂那些主和者都是细作的胡铨本人,以及眼下这个局势,用意就更是明显了。
“刘尚书,且坐。”头疼片刻后,赵鼎还是努力维持住了宰相风度。
刘大中嗤笑一声,终于寻了一把椅子随意坐了下来,然后静待赵鼎给言语。
却说,刘大中乃是张浚南下督师洞庭湖时上任的,举荐人正是赵鼎,而且自从此人上任以来,几乎对赵鼎言听计从。实际上,人尽皆知,吏部刘大中、兵部胡世将这两位尚书,再加上一个极为配合的都省副相刘汲,正是赵相公在都省如臂使指一般统揽天下政务的关键支撑。
相对来说,礼部尚书朱胜非性情温和,虽然一向配合都省工作,却是公认吕颐浩的人;户部尚书林杞已经做了三四年了,乃是李纲幕府出身;刑部尚书王庶本该与赵鼎走得近,但却意外的因为格外主战的立场与枢密院那边走的极近;至于工部尚书,却是当初带着张俊、田师中、杨沂中赶去护驾,出任过副元帅、督办过东南茶盐事,最后因为尧山战后废弃了非常置官职而入京的梁扬祖……此人政治资本极厚且出身名门(其父便是水浒传梁中书原型),却又素来谦退,倒是个不偏不倚的公正君子。
总而言之,在朝廷南阳改制后,六部尚书日益权重的局面下,坐着这么一个紧要位置的刘尚书,不问也知道,自然是赵鼎臂膀一般的人物,所以对上这人,赵鼎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遮掩心迹。
“刘尚书,官家讲‘事功’、崇尚王舒王,连带着《管子》成显学,胡铨登这个,咱们也说不出什么不妥来,而且这件事情的根本不在胡铨,在于官家。”仔细思索一番后,赵鼎到底是坦诚以对了。
“赵相公。”刘大中此时也缓过气来,却是连连摇头。“你说的下官何尝不懂,但官家心意如此直白,总免不了让人疑虑,胡铨根本是得了官家授意!”
赵鼎终于叹了口气。
话说,赵官家是什么心意,根本不用多讲,就是主战嘛,就是要北伐嘛!这位官家的姿态从头到尾都是很明显的……淮上不许主动言和的诏令到现在都没有撤销,北面来个递书信的直接就要莫须有,金人上殿一炷香时间,不给任何大臣开口的机会直接撵人,以至于后来‘绝缨’之后直接拂袖而去,还想怎么样?
“官家授意必然是没有的,此事绝对是胡铨私自为之,但官家态度暧昧,故意放纵却也是不必讳言的。”赵鼎继续沉吟对道。“我的意思是,要弄清楚官家于此事的症结……”
“隔墙无耳,相公尽管说来。”刘大中微微蹙眉,却又忍不住多加了半句。“若是隔墙有耳,这都省相公与这吏部尚书不做也罢!”
赵鼎没有理会对方的抱怨,而是就在座中缓缓言道:“我以为症结有二。一则,乃是官家主战之意不可动摇,见到半朝僚员都有议和之意,不免起了君主一意孤行之心……”
“若能不战而得黄河之南,兼迎回二圣,稍作议和,休养生息数载,难道不好吗?”刘大中无奈摇头,很显然,当日最后一拨分野时他是表态议和的。
“这个事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若议和,万般皆好,可两河遗民人心又该如何收拾?便是不说两河遗民,便是逃过河的又有多少,怎么交代?”
“官家不是事功吗?”刘大中在座中跺脚道。“如何此时只讲大义不讲功利了?稍作休养生息,再起大军北伐又如何?”
赵鼎一时沉默,但还是继续言道:“此事暂且不提……接着刚才来说,二则,官家对迎回二圣似有抵触之意……”
“不是似有,而是无疑了。”刘大中听到这里,却又肃然起来。“而且下官以为,这件事情倒更难说些。相公,之前下官在外地,听到传闻还有些不信,今日方知,天家相疑居然至此!”
“官家未必是疑,依我看怨恨倒多一些。”赵鼎认真答道。
“疑也好,恨也罢,说不清的,而且上头说不清,下面也说不清。”刘大中有些无奈道。“咱们说是疑,官家自说是恨,咱们说是恨,官家说不得反而要疑起来……赵相公,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于有些事情大家明明都懂,可官家却为何一定要做到这份上呢?议和的事情,不能稍作转圜吗?二圣的事情,不能稍作遮掩吗?不留分寸,直接抖露出来的后果,便是现在内外相疑,体面尽失!”
赵鼎也微微颔首。
实际上,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也是那日金使离开后短短数日内朝局气氛怪异的根本原因——赵官家的行为已经明确无误的触及到了儒家社会的根本,也就是基本上的三纲五常了。
儒家营造的父权社会体系,甭管它是好是坏,但确实是一个稳定且有用的东西,多少年来所有人都已经适应了用它来维护社会稳定……王安石变法时跟司马光拿着一个登州阿云案反覆几十年拉锯,难道是闲的吗?还不是事关儒家伦理基础!
而现在,赵官家不光是自己要挑战伦理问题,而且还将这么一个伦理矛盾推给了这些官僚……你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但现在谁是你的君父?君父做出了违背伦理的天大错事,你又该怎么办?反对吗?那你跟官家有何区别?默认或者赞同吗?那岂不是在帮着官家一起违背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