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面前这位,年纪轻轻,却能如此淡然的说自己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言语中并无半点对世事不公的不甘跟怨怼,好似他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从容就死一般。
可以这么说罢。慕裎轻笑。
在洞悉人心这块,腿脚比脑袋更好用的纪将军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来南憧见阿衡,是我的遗愿。
一抹极尽温和的嗓音在室内响起,慕裎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身不相干的事情,提及蔺衡,面上甚至荡开薄薄的欢愉。
他离开淮北不到三个月,我就听闻南憧更立新君了。整肃朝堂,扫清余孽,我的阿衡很聪慧,亦很果敢。
登基第一年他攻下西川,那时我便在想,战场上的他会是什么模样。想来定是运筹帷幄,骁勇善战罢。
后来他又蓄兵攻下东洧,占据三方地势,使南憧的国力在短短两年间达到空前飞跃。
分别后我曾无数次在传言里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因此对他思念也与日俱增。我真的很想看看,当初那个亲手为我做糕点的少年过得究竟好不好,所以我瞒着父王偷偷去见了他。
说到这里,慕裎垂下眸子,微微摇了摇头。
他过得并不好,营帐生活艰苦,连日的奔劳让他消瘦了很大一圈,身上也添了数不清的伤痕。
东洧节节溃败,明面不敌便派细作趁夜下毒暗杀。我见到阿衡的时候,他正毒性发作倒在床上昏迷不醒。
噬命没有解药,为了救他,我只能把毒用内力吸出来,转移到自己身上。
原本那件有惊无险的陈年旧事纪怀尘是不大记得清的了,然而此刻听慕裎婉婉道来,让他倏然想起,当年好像是有过那么一茬儿险些让蔺衡丧命。
人人都道国君大人得天眷顾,福泽深厚。即便中了没有解药的毒,也能幸运存活。
如今看来,不是他本身幸运。
而是遇见慕裎,才是他的幸运。
父王找过无数良医,试图为我转化体内的毒素。可惜噬命实在太厉害了,连号称佛手玉的诸葛神医都没有办法。
听到这里,纪怀尘一愣。
佛手玉的名号响彻诸国,传闻此人悬壶济世,医术极其高明,最擅治旁人无策的顽疾奇症。
因觉得无法堪破药法至圣秘境,遂将毕生所学传授给门徒后,选择长居深山与世隔绝。
诸葛神医一生慈悲为怀,但凡有一线希望,那也必然是要施展医术救人性命的。
连他都没办法。
可想而知,慕裎体内的毒有多棘手。
能别用这种表情看我吗?太子殿下垂眸淡笑,往杯中又添满新的热茶。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情我,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纪怀尘盯住他。
帮我再刺杀阿衡一次。
一句为什么即将脱口,慕裎先道:放心,我不会将你陷入忠君还是背君的两难境地。二月初九是阿衡生辰,届时你只需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其他的全权交予我。
咳.....本将军又没说要帮忙。纪怀尘嘴硬。片面之词,焉能轻信。
诚然,纪大将军乃武将出身。
武将的优点便是直来直往,做不来那些拐弯抹角的活计。不说则已,一旦开口,定然简单扼要的陈述观点,不带半点偏私。
缺点则也是直,明明就对太子殿下的话心生悲悯,却仍旧固守成规,以守护江山社稷为己任。
说的好听是秉节持重,说的难听就是死心眼子。
不过这些慕裎也能理解。
毕竟没有御医在场,拿不出确切证据证实是否真的身中剧毒,多点防备终归是没错的。
给。慕裎取出只早备好的锦盒递过去。
纪怀尘接来一看,神情顿时变得异样。
锦盒内置放着一块通透软玉,晶莹淡雅,潜藏流光,其成色和材质远超他生平所见最顶级的玉石。
比起物什的稀罕程度,更让纪怀尘诧异的是上边篆刻的内容。
这..............
这是淮北的继位诏书。
慕裎颔首道:我用整个淮北担保,不会做出任何对阿衡不利的事,将军意下如何?
闻言,纪怀尘迟疑了片刻。
先不论太子殿下的话是真是假,就单论这块软玉,若非做以继位诏书之类的重要用途,决计不会轻易拿来雕琢。
因此结合前言,他迟疑完毕已有九层确信。
殿下胆识过人,极具魄力,着实令纪某自惭形秽。但人心诡谲难测,不得不防,纪某还有一事要得罪太子殿下。
话落,纪怀尘摸出一颗绛红色药丸。
这药吃下去,若一个月内服用解药则对身子无害。反之肝肠寸断,七窍流血而死。殿下,敢赌一把吗?
不就是讲!道!理!嘛,谁不会呢。
慕裎:又想骂脏话了。
纪怀尘原以为他还会再说些什么来转圜,不成想慕裎丝毫没有犹豫,接过药丸仰头吞下。
我诚心已表,剩下的,就要仰仗将军您了。
纪某定当尽力而为。
有关忠诚度的问题解决掉,太子殿下便将设局细节挑了些不打紧的讲给纪怀尘听。
一切缘由皆要等尘埃落定方可详尽,在此就不过多赘述。
总之正事办完,一壶香茶还未见底。慕裎眯眼笑笑,斟满两杯青瓷盏,算是留未来的小舅妈多坐半晌,彼此谈一谈走心的话题。
我倒忘了问,将军是如何肯定信笺内容与我有关的?总不会是误打误撞,盲狙才找到长明殿来的罢?
纪怀尘一叹。不是。
昨日听家丁说和陛下一同去过将军府,当时我只是怀疑,也许此事与您有关。真正促使我到长明殿对质的,还是因为这张纸。
纸?
对,这是瑭州特贡的竹斋熟宣,厚薄均匀,质地细密,且只供给御用。隅清一向爱写字,陛下曾给他赠过半沓。
起了怀疑之心后我去他书房瞧过,近期并没有翻动的痕迹。既出自宫中,又跟陛下的安危息息相关,除您之外,我再找不出其他人选了。
所以,你压根没怀疑我对阿衡的感情,只是碍于中央将军的身份才来试探本太子。
慕裎支着下颌懒懒拆穿。
而且你深爱廉溪琢。
陡然被戳到心坎,纪怀尘面庞一红。这是两码事,纪某身为人臣,自当给陛下一个交代。
那你身为人兄呢,就不管不问了?
谈话瞬间进入僵局。
沉寂须臾,他道:我跟隅清之间,并非如太子殿下所想。
慕裎就笑。知道为何我当初那么执意要来南憧吗?爱一个人,就算死,也想跟他死在一块儿。
我做不到。
纪怀尘深深低头,掩住神色里的浓郁哀戚。他会伤心的。
可至少你们有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不是吗?慕裎摩挲着茶盏。我笃定不管我来或不来,阿衡的爱,都会持续一辈子。
纪怀尘便不说话了。
他清楚,如果继续下去慕裎一定会问,那你呢?
而答案毋庸置疑。
谈论这个没有意义。
好。慕裎点头。那我们谈点有意义的,你一定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