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业放下电话,发呆了半晌,才想起来有必要先去洗个澡。他麻木地走到阳台,将已经晾晒了四五天的衣服收下来,除了他自己的衬衫和西裤,还有叶晓琴和秦淼的几件外套。
挂了快一个星期的衣服上,还留有淡淡的洗衣粉的气味没散掉,这显然是叶晓琴的杰作。
叶晓琴和秦建业结婚将近快二十年,却怎么也学不会做家务,家里头的卫生,以前是靠保姆,后来他们夫妻俩忙得整天不着家了,干脆把保姆也辞退了,改换成了钟点工。叶晓琴对住的地方不是十分挑剔,所以钟点工一个月最多只叫一次,每次都是大扫除。平日里有不得不洗的衣服,就统统交给洗衣机,一次性塞进去全家人一星期的脏衣服,然后倒至少三分之一包的洗衣粉,这样洗出来的衣服,甚至有防虫害的效果。
秦建业闻着衣服上的洗衣粉气味,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叶晓琴带着儿子离家出走,已经有整整11天了。
娘儿俩走得倒是不远,这几天就住在自家建材厂的办公室里。厂子离秦淼就读的外国语高中稍微有点远,开车大概得40分钟左右,不过眼下寒假还没完,叶晓琴倒是暂时不用考虑接送孩子上学的问题——只是秦建业并不确定,叶晓琴是否会在寒假结束后搬回来住。这娘们儿的心肠硬得很,做了几十年夫妻,秦建业对叶晓琴的秉性,简直不要太了解。
两人这回吵架闹掰,事情要追溯到初三那天。
那天乡下二舅过年摆酒,倒了大霉的秦建业本不愿意在这时候出门抛头露面。可无奈的是家里的老太太实在太爱张扬,自打知道小儿子当了螺山镇的镇党高官,老太太每天都恨不能拿个喇叭去村头24小时连播,所以好不容易盼到过年了,这个逼不拿出来好好装一下,她恐怕晚上睡觉都闭不上眼。老太太连环夺命扣了秦建业18个电话,终于把秦建业给炸了出来。然后秦建业到了酒店,果不其然就被一群不明真相的亲戚组团敬酒,恭祝秦建业仕途高升。秦建业当然没脸跟人说实话,只能挂着一脸假笑,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于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平时还挺海量的秦建业,那天没两下子就喝扑了。不过即便喝扑,秦建业依然嘴巴严实,没把自己的倒霉事说出来。好不容易撑过饭局,实在走不动道的秦建业,中午便去了老太太家里休息。醒来的时候,老太太家里已经没有闲杂人等了。之前开车送他回来的两个表兄,说怕影响秦书记休息,早早地便告辞离开。只是秦建业刚醒,老太太就一脸骄傲带兴奋地拉着他谈工作。秦建业被亲妈缠得脱不开身,见家里没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把情况跟老太太说了一遍。
老太太当时听完就惊呆了,脸色铁青铁青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秦建业又赶紧跟她说,自己现在正在跑关系,运气好的话,这官儿还是能跑回来的。让老太太千万别瞎传。老太太被秦建业哄了两句,稍微松了口气,拍着胸膛保证,说儿子你放心,妈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然后过了一晚,全世界就都知道了。
消息走漏的过程,大抵就是老太太晚上的时候先忍不住和某一位秦建业的舅妈讲了讲,然后秦建业的舅妈一边表示一定守口如瓶,一边又用“我跟你说个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样的调调,告诉了另外一个舅妈。老秦家的乡下亲戚,以一种略带幸灾乐祸的情绪,口头上表示惋惜地到处传播着这个消息。等传到叶晓琴耳朵里时,已经是初四晚上11点多。
叶晓琴在消息的接受者名单里,排在靠近倒数的位置。
当时是秦建华给叶晓琴打电话,显得很火急火燎的仿佛是她家被抄似的,问了这个情况。叶晓琴开始还以为是讹传,然后转头给秦建业打了个电话,一听秦建业支支吾吾的,才知道消息不假。她大半夜的匆匆从忙成一锅粥的厂子里跑回来,回到家后,立马从精神上将秦建业拷打了一遍后。在叶晓琴的逼问下,秦建业总算老老实实地把事情全都给说了出来。
叶晓琴当时听完就怒了,说金定国那个王八蛋,自己煞笔犯的错,凭什么要你来背黑锅?这事没完,老娘明天就去区里闹死他!妈逼谁还没当过官儿咋滴?有这么陷害忠良的吗?
秦建业差点听哭了,对叶晓琴说你千万别冲动,你现在保持克制我说不定还有得救,你要是去闹了,我这辈子可就真没戏了。叶晓琴气得三尸暴跳,破口大骂秦建业煞笔,连国家维稳的套路都不懂,嚷嚷着坚持要把事情闹大。秦建业当时也是脑子抽了,一想这娘们儿绝逼要坏事,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结婚二十年,家暴头一回。叶晓琴被秦建业打得懵了几秒,然后很诡异地突然就收起了怒火,默默走回房间,收拾了一箱子的衣服,拎起睡眼惺忪的秦淼,直接就出了家门。从初四晚上到今天,整整11天,秦建业给叶晓琴打了无数个电话,她就是不接。可秦建业又不敢去工厂找她,冷战就这么持续着,秦建业也不知什么时候算个头。
“唉……”捧着叶晓琴的衣服,差点快变成望妻石的秦建业,叹了天黑之后的第二口气。
他随手把衣服往床上一扔,原本凌乱的卧室,又多添了几分猪窝的气息。
秦建业想得太多,脑子又断了片,忘了洗澡的事情。他往床沿上一坐,捧着头,又想起另一件更要命的事情。
邹雅丽那个小娘们儿,这两天越发逼得紧了。
她反反复复地给秦建业打电话,追问编制的事情。秦建业想把手机关机,可又怕叶晓琴会打回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邹雅丽耐心,说你这不是还有半年才毕业,不至于这么着急。他又跟邹雅丽吹牛逼,说自己已经搭上中心区公安分局局长的线,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邹雅丽总算年轻好骗,在秦建业一次又一次的保证下,终于心软了一回,不过还是埋怨秦建业,过年也不去看她,让秦建业感觉难搞得很。
秦建业这几天越来越后悔,后悔怎么就没管住自己的下半身。
这下好了,丢官倒也罢了,可问题是有邹雅丽这么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在身边,要让叶晓琴知道了,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妈的!”秦建业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扇完后脸倒是不疼,就是刮出了一层油。
秦建业盯着油腻腻的手看了半天,才想起中午起床到现在,自己一直都没洗过脸。
换做平时的话,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秦建业被免职后,新的工作安排还没正式落实下来。传闻市里是打算调他去市招商局下面的一个处当主任科员,但陈荣余怒未消,坚持要从重处理、以儆效尤,死活要把秦建业行政降职。只是这种事市里头之前没有先例,编办、人大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机构内部对此各有不同的声音,几方面僵持不下,秦建业的工作安排就这么被拖着,死又死不掉,活又没希望。
“唉……”秦建业天黑后第三叹。
随即,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
秦建业想到吃饭,终于回过神来,想起秦风和苏糖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他匆匆忙忙找了条内|裤出来,跑进了卫生间。
秦建业家的卫生间,和其他一样不干净。用了十几年的白色瓷砖变得黄黄的,怎么擦都擦不干净;镜子上也多了一层或许是氧化膜之类的东西,总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抽水马桶倒是前几年新换的,可惜马桶圈上个月不慎被弄破了,眼下大冬天的时候坐上去,很是透心凉;取暖的浴霸也没地方装,这两年每到冬天,秦建业一家子基本上都是去酒店开房洗澡……
这间修建于二十年前的山脚小别墅,以当年的目光来看,简直是豪宅中的豪宅。为了建这间屋子,老太太私底下给了秦建业不少钱,秦建业也没客气,把房子装潢得洋气十足。
可是二十年过去,现在这里却破败得几乎快没办法住了。
秦建业原本想着很快就要搬新家,随随便便再将就一段日子,就能告别这间破房子。可没想到去年折腾了一整年,就为了能多赚点钱,房子的事情便一拖再拖。落到现在,吃苦的却是自己。
没有取暖设备,热水器的加热效果也明显快不行了。
当秦建业哆嗦着把仅有20来度的温水淋在身上,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从生来到现在,他一直都过着占人便宜、受人照顾的生活。秦建业原本觉得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可活到今年四十多岁,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占便宜也是有风险的。
而且这风险之大,简直能要了他的命。
哭哭啼啼着洗完澡,秦建业穿好衣服,剃了胡子,然后走到杂物一大堆的客厅坐下来,目光呆滞地凝望着暗黑色的石英地板,脑海中空白一片。
这时,手机骤然响起。
秦建业如惊弓之鸟,猛地一颤。
他拿起手机,见是秦风打来的,总算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喂。”秦建业小声道。
那头传出秦风沉稳的声音:“小叔,我订好吃饭的地方了,你直接过来吧。西部饭庄,2楼3号包厢。”
秦建业知道那个地方,离他家不远,走路过去最多也就10分钟。他连声说好,然后急忙挂了电话,匆匆穿上鞋子,连房里的灯都没关,就快步跑出了家门。
……
秦建业家附近都是夜市,入夜后喧嚣异常。往常秦建业置身其中,总带着深深的优越感。在他还没提干的时候,他就看不起那些摆路边摊的外地人,甚至都懒得用正眼去看他们。
可是现在,秦建业却没了这种心情。
他焦急地迈着步,从川流的人群中挤过,生怕让秦风等久了,会惹他不高兴。
秦建业多少知道自己的这种心理可能是以己度人,但他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在秦建业眼里,社会就是简单的大鱼吃小鱼,谁强谁说话,势利得一塌糊涂。
秦建业一路小跑,跑得浑身的肥肉都在颤。
七八分钟的路途,秦建业只花了一半时间就到了。
颇有些失态地走进餐馆,他喘着气摸到包厢门口,却没有直接推门进去,而是先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悦耳的女孩子的声音。
秦建业推开门,见到了苏糖。
苏糖今天扎了个水冰月的发型,样子和平时略有不同,很有一种二次元少女的感觉,而且真的有漫画里的角色那么漂亮。
秦建业很不奇怪地被惊艳了一下,但旋即就回过神来,露出往日里的那种微笑,很直白地恭维道:“阿蜜真是怎么打扮都漂亮。”
苏糖嘻嘻一笑。
秦风坐着没动,微笑着对秦建业道:“我就点了4个菜,咱们就吃点便饭。”
“便饭好,三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秦建业拉开椅子,坐到秦风的正对面。
叔侄俩隔着桌子,安静了几秒。
秦建业已经完全沉不住气,连拐弯抹角的寒暄都省了,张嘴就问:“阿风,你有没有跟徐局说过我的事情?”
“当然说了。”秦风随口回答,却没有下文。
秦建业忙追着问道:“徐局怎么说?”
“这还能怎么说啊?”秦风置身事外,笑得很轻松道,“徐局每天就在陈书记眼皮子底下,他总不能跟陈书记对着干吧?再说了,人事的事情,他徐毅光说了也不算啊。”
“这个你不懂,政法口部门那么多,徐毅光是兼政法高官的,他说句话随便帮我在法院、检察院找个位置,那可比组织部说话还管用多了。”秦建业慌张地跟秦风解释着。
正说着,包厢的房门忽然打开,走进来的却不是服务员,而是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
秦风瞥了一眼,说道:“你们走错房间了。”
“没走错,没走错。”领头的一个小年轻语气轻佻且完全不把秦风放在眼里地说着,嬉皮笑脸地径直走到苏糖身边,两眼直冒光地盯着苏糖道,“美女,能交个朋友吗?”
苏糖连懒得掩饰,露出一脸嫌弃,厌恶道:“这里是我们订的包厢,谁让你进来的?”
“哟,还挺辣的!不过我喜欢!”小混混学者港片里的腔调,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子道。
和着他一起进来的几个混混,也跟着大笑起来。
秦风眉头一皱,没拿正眼看那煞笔,而是低头看了眼串串。
胖成一个球的串串,显然已经好汉不提当年狗,今天是指望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