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愤恨,为什么明明背叛的是十七,十七却这么理直气壮而他兀自痛苦?最好十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有这样的一双快活明亮的眼睛,再也不要有这样一个质疑一切的声音。最好大家都一样痛苦,一样沉默,一样什么都不要想明白。
这样想着,他的胡刀就已经穿过了段胥的肋下。段胥在离他很近的距离里一口鲜血喷在他的面上,十五愤怒地看着面前英俊的沾满鲜血的脸庞,段胥脸也被他伤了,鲜血浸没了眼睛,一双眼睛血红如修罗。
段胥伸出手握住自己肋下的刀,慢慢地笑起来,他低低地唤道:“师兄啊……你到底还是动摇了……”
“闭嘴!我……”十五的话卡在一半,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剑。他的咽喉破开,鲜血溅了段胥一脸,段胥放下手中的破妄剑,缓缓地说:“急躁而不识陷阱,误以为得手而放松警惕,若是你没有动摇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师兄?”
十五捂着自己的咽喉,脱力地倒在地上,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望着段胥,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一个答案。
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问题为何,却寻了一生的答案。
段胥将那胡刀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伸手点穴给自己止血。他的身后是烂漫成一片的烟花海,他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就像是当年给十五奉茶一样,然后他笑出声来,慢慢地说:“师兄,你是不是以为笃信苍神,你就能摆脱你的汉人血统,从此和死在你手中的那些人分道扬镳?”
他给了他答案。
十五的眸光颤了颤,他蓦然想起他六岁时那些被绑到他面前,任他一排一排杀死的“四等民”,那些面孔和他相似的惊恐的人。师父告诉他,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被苍神选中,只要在天知晓出师便也是苍神的子民。
他不是那些只能引颈受戮的家伙。
他将洗刷他的血统,他比那些低贱的人要高贵。
他不是在滥杀,这只是为了苍神,天经地义的牺牲。
如果不这么想,如果不这样笃信,他要怎么活下去?他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身低贱的血统,这世上除了苍神之外再没有人需要他。如果不为苍神而活,那他在这个世上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苍神也是假的,那么他又算什么?
十五已经发不出声音,他缓缓地开合嘴唇,以唇语对段胥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段胥沉默地看着十五,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他明明已经受伤到连步子也踉跄了,却仍然直直地站着,那笑声仿佛从他的胸腔而出,带着浓烈的血气在荒原上诡异地回荡。他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嗽着却还要笑,仿佛就要这样疯狂地笑到死。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脸,他在一片疯狂的混乱中抬起头来,眼里的光芒全都散了。那双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他听见某个非常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醒醒,你太兴奋了。”
醒醒。
段胥颤了颤,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聚回去,在漫天的烟火中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恶鬼,她美丽的凤目眼边的小痣,微微皱起的眉头——这个面色苍白神情淡然,认真地看着他的鬼。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被血染红的眼睛突然多了另一种湿意,混着血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落在她的手指上,一路向下隐没于黑暗中。
段胥哭了。
贺思慕想,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个小狐狸哭。
她帮他把眼泪擦掉,说道:“你也算是为你师兄,剺面送葬了。”
第27章 契约
其实贺思慕只是试着喊一声段胥,但他真的被她唤醒了,僵立的身子如急速融化的冰川般垮下去。他仿佛终于开始意识到疼一样,脱力地坐倒在地上,急速地喘息着。
火光时明时暗的映衬之下,这片荒原仿佛传说中的地狱。段胥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四平八稳而倦怠的声音:“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他终于说他累了。
贺思慕想,她还以为他是一个热衷于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家伙呢。原来他也是会累的。
在这番仿佛心灰意冷的发言之后,段胥却突然抬起了眼睛,被血染透的眼睛凝聚着一丝疲惫的光芒,竟然还是亮的。
他突然说道:“你想和我做交易,想要我的五感,又说会按时还给我。可那是因为你并没有体会过有五感的感受,待你知道五色、五味、六调、冷暖之后,你还能忍受得而复失吗?会不会终有一日,你拿走我所有感官,只最低限度地维持我的性命,让我变成个活死人?”
难为他在此刻还能想起来这个交易。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她淡淡道:“或许罢,算了,这交易不做也罢。我看你再不赶回府城找大夫,就要死在这里了。”
段胥和她对视了片刻,突然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安静得没有一点儿疯狂的影子。他向贺思慕伸出手去,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说道:“你拉我一把罢,你拉我起来,我就答应你。”
贺思慕挑挑眉毛,心想这小将军又在发什么疯,她说:“十七……”
“叫我段胥。”
她不明白他执着于这个假名字的意义何在,只道:“段胥,你还清醒吗?”
“清醒得很,这多有趣啊。”
段胥的手悬在半空,他笑着缓慢道:“我赌那个’终有一日’到来之际,你会舍不得。”
一朵烟花在两人之间的夜空中绽放,轰然作响。段胥沾满血的手被照亮,鲜红炽烈地如同燃灼的火焰,指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贺思慕看了他半晌,看着这个凡人那双向来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
这个从来不计后果的,胆大包天的赌徒。
她淡淡笑起来:“好。”
她伸出手,她的手苍白,深紫色的筋络细细地在灰白的皮肤下蜿蜒着。这样一双冰冷而死寂的手握上段胥温热的带血的手,沾了他的血,将他的手寸寸握紧。
结咒明珠飞出来,悬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方,从两人身上各吸取了一滴血融在一处,汇进符咒纹路的凹槽里,即刻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