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识苦笑道:“是这样,你来应聘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其实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再为过去而困扰了。”
蓝海星很平淡地道:“不,你从心底相信,那个我,凶狠的、会杀人的我,从来不曾真正消亡。”
“她并不凶狠,只是不说话而已,所以我们都叫她胡桃妹。”
蓝海星望着远方道:“即使这样,你也不相信她。”
傅识眼眸微有些泛红地道:“那你有没有尝试过跟一个人格分裂的人恋爱?无论她多么喜欢你,那永远只是其中之一的她,也许只那么一瞬那,她就完全把你忘记了。”
蓝海星转头看着他,很久才道:“所以你把那个喜欢你的她,也一起放弃了,对吗?”她转过身,向着停车场走去。
傅识在背后问道:“那白弈呢?”他一字字地追问,“假如我是白弈,你会放弃得这么容易吗?”
蓝海星转过头来问:“为什么你总是要提白弈?”
“因为白弈……”傅识顿了顿才道,“就是你的应激源,你第一次人格转换就是因为接到了他的信。你从医院里逃了出去,发生了车祸。十年之后,当我以为你永远只是蓝海星了,你其他的人格却再一次活跃了,因为……他要回国了。你的内心里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你一直都在等待着他,是吗?”
“也许……”蓝海星的眼神有些迷离,“因为他也没有放弃我,他回来找我了,不是吗?”
“当然。”傅识的语调一向很低沉,可这一刻,他的语调有些尖锐:“一个可以被当作经典案例的活生生的病例,他是心理学的专家,怎么会放弃?海星,你真的就那么相信他吗?相信一个你十年未曾见过,一个与你有很深恩怨的男人?”
蓝海星的脸色有些白,她反问:“傅识,你的内心深处有没有一刻只把我当过蓝海星,而不是个经典案例呢?”
傅识道:“无论你相不相信,我曾经只记得你是蓝海星。”
可他依然放弃了她,虽然他曾像道明亮的光照亮了她的黑暗,虽然他曾经说过会保护她,然而他终是放弃了。
人的念头有时只是那么一瞬,但延伸出去的却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命运线,因此假如并非不存在。
只是傅识从来没有真正地相信过那一瞬的念头,他一直以为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同的命运线,然而他只是沿着自己既定的命运线,眺望着另一条命运线而已,所以当拐角处显现的时候,它们便会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因此蓝海星没有回答信或者不信,只是转身离去。
她走进停车场,打开自己的车门,车子刚启动,油箱警示信号就响了,她将车子开到附近的加油站。
油箱加满后,工作人员随手给她递过来一张发票,蓝海星将发票塞进了自己包的外侧口袋。
塞进去的刹那,她又低下头把外侧口袋里的票据都掏了出来。
很快她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个晚上,另一个自己将车开回榕城,在途中加油的凭据。
蓝海星将所有的东西统统又塞回口袋里,开车离开了加油站。
她将油门踩到了底,风从玻璃窗的罅隙里吹起她的长发,路灯散发着一圈圈的光晕,如同离奇的梦境,可是她却无处醒来。
车子飞速地前进着,就如同那个她也曾沿着高速公路开车飞驰,两个影子相互交替着在她的眼前晃动。
直到蓝海星在江边猛地踩住了刹车,她坐在车上微微地喘息着。
良久,她才打开门走出车外,看着波浪涌动的江面。
假如她是连幼绿,那她就是十二年前清水镇系列杀人案里唯一存活下来的受害者,她的人格分裂是因为杀了人吗?
“她”是怎么知道zero的杀人名单上有范力跟宋立诚的?
还是说……她自己就是zero?
冰冷的江风从口中灌了进去,整个肺腑都冷得打结,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自己的胳膊,但思绪却像是高速运转着的列车怎么也停不下来。
那么白弈呢,他断腿是因为她吗,他的妈妈沈碧瑶的死也是因为她吗?
所以他的心里……一直都记恨着她吗?
蓝海星脑海里闪过无数白弈的画面,他如同鸦羽似的眉,他澄净的眸子,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啊蓝医师”,还有他在夜色下的亲吻——“新年快乐,蓝医师。”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纷乱得像一个迷宫,蓝海星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抬起头依旧茫然。
江边的天空泛出了铅灰色,所有目所能及的地方都在一层层地褪去夜幕,汽笛声荡过江面,蹑足的薄雾悄然而来又悄然离去,城市露出了峥嵘的一角,它逐渐醒来,它回望着每一个凝视它的目光,但却从来不给答案。
蓝海星看着江边的太阳升起,重新启动车子向着清水镇的方向而去。
冬日的小镇静谧地徜徉在时光里,熟悉也陌生。
蓝海星站在石桥上重新眺望了一遍小镇,然后转身,好似看见金色的晨光里白弈背着包低头沿着桥的另一端正向她走来,乌黑的头发白色的衬衣。
她走下桥,拿出笔记本翻着上面的记录:“古月工作的小吃店所在的位置在阿丽开的铺子的东面,它在珍珍工作的首饰店的旁边,斜对面是葛大娘开的铺子。”
“葛……木。”蓝海星看见了河对面在风中飘荡的黄杨木门牌,以及它下面“叮当”作响的铁皮风铃。
她转过头,在她的身后有并排两间门面,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台阶上门面大的是间卖饰品的铺子,台阶下门面小的是间卖面的小食店,沿河的户外桌椅上已经寥寥地坐了几个用餐的客人。
耳边的嘈杂声似隐隐而来,一个胖胖的年轻女子走出来招呼,她的笑容在看见蓝海星的时候微有些迟疑:“请问,你要吃什么吗?”
“冰糖莲藕有吗?”
“有?”那位胖女子又问了一句,“只要冰糖莲藕吗?我们店里的面不错!”
“好啊。”蓝海星说道。
“想要哪种面?”
“随便吧。”
那胖乎乎的女子很快就将面端过来了,铺在上面的是葱丝与虾仁,她热情地道:“先吃点面吧。”
蓝海星点头拿起筷子吃了几口,旁边的客人刚好结账走了,那个胖胖的年轻女子收拾了东西进去,站在门口向蓝海星这边张望。
“老板娘,你知道……这儿有个叫古月的人吗?”
“我就是啊!”古月脱口道,“你是?”
蓝海星顿了顿问:“楚乔四认识吗?”
“乔四啊!”古月圆圆的脸立时漾出了笑容,道:“我前一阵子听说他回来了,他提我有什么事吗?”
蓝海星抬起头道:“我是连家的人。”
古月好半晌傻愣在那里,老半天才回过神来道:“哦,哦,你是连叔叔家的亲戚吧。”
蓝海星微笑道:“是啊,我跟连幼绿……是堂姐妹。”
古月“哦”了一声,有些黯然地道:“是呢,难怪我觉得那么眼熟。”
“能谈谈吗?如果不耽误你做生意的话。”蓝海星问。
“可以,可以,没有问题,现在不是周末也没什么客人。”古月过去泡了壶茶过来,然后问:“你是过来给连幼绿上坟的吧?”
“是啊。”蓝海星抬起头道,“你还记得她?”
“怎么会不记得?”古月指了指台阶上面的铺子道,“当年他们家的生意做得很好,后来还顶了我家的小食店,听说原本是想翻盖成大铺子的,再后来出了事,就不了了之了,小食店又便宜还给我们家了。”
她微胖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慨,笑道:“我跟连幼绿既是邻居又是同学,她很聪明,镇上的小孩都挺信她,我也是她当年的跟班之一。”
“那当年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古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已经有十来年没人提起这件事了,大家都不提,却都不愿意再留在清水镇,走了的也很少再回来,那些人里现在留在镇上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那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情?”蓝海星追问,她补充道:“我知道连幼绿是跟你们清水镇那件连环凶杀案有关。”
“当年清水镇死了好几个游客,人被杀了之后,就丢到河里,死人顺着河水漂,河面上红红的,大清早一起床推开窗子就能看见。”古月圆润的脸上有些发白,像是仍心有余悸。
“河面上红红的?”蓝海星看了一眼栏杆下的河面。
“后来我听人说,不全是血,还有颜料。”古月指着河水道,“后来又死了个我们镇上的少年,大人都很恐慌,那天放学,连幼绿就把我们召集起来了。”
“当时她说了什么?”
“她说那个人是个变态,也许他的目标就是像我们那么大的少年。”
蓝海星身体微倾地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应该是别人告诉她的。”
“白弈?”
古月微微诧异地道:“你也知道白弈?”
蓝海星点了下头就接着问:“然后呢?”
“连幼绿说白弈让她等。”
“等什么?”
古月摇头道:“白弈好像是说凶手在寻找一样东西,等他找到了,我们也能找到他,但是连幼绿说不能等,所以她要求我们仔细想最近有没有听到,或者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事情?”
“有人有发现。”
“对,我们镇上有一个同学家搬到了吴市的园区,但一直没有转校,他说他有天经过镇外油菜花田的时候好像听到过惨叫声。”
“油菜花田?”
“那边以前是片西瓜田,田里有座瓜农盖的看瓜棚,后来改成了油菜花田,但是棚屋还保留着。”
“所以你们决定自己去抓凶手。”
“就是这样……”古月的眼睛看着远处道,“我到今天还记得连幼绿当时说话的样子,她说人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会利用长处,凶手只有一个,但我们有十几个人。所以我们不用等他来找我们,我们去找他。”
“那后来呢?”
古月叹了口气:“我们当天晚上,分成了好几队,乔四胆子最大,他负责打探,连幼绿带着几个男孩手里拿着棍子准备破门,然后我们几个负责堵漏。棚屋里面真的有灯光,我们当时都很兴奋,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变成镇上的英雄了。”
“为什么不成功?”
“我们本来是蹲在油菜花田里的,乔四就猫着腰过去了,接着我们就听见了他的大叫声,然后看见他像发了疯似的往回跑……”
蓝海星努力地想象着那晚,十几个半大孩子以为自己能变成英雄,结果只因一声大叫就集体崩溃了。
古月又叹了口气:“我们都吓坏了,大家一哄而散,丢下手里的棍子就跟着乔四拼命往镇上跑。回到家,大人已经急坏了,我们也不敢多说,怎么也没想到连幼绿被抓走了。”
她有些费解地低声道:“直到今天我还是想不通,她最不该被抓走的,她是我们当中跑得最快的。”
“白弈不在你们当中?”
古月笑着摇了摇头:“他当然不在,他怎么会随我们一起去胡闹。”
蓝海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发现连幼绿失踪的?”
“第二天是周六,我们只知道乔四那天晚上失足摔到沟里去了,人摔晕了,幸亏被早上经过的人发现才送到了医院里。大家都在担心大人会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偏偏那段时间连叔叔跟阿姨出门进货去了,所以也就没人注意到连幼绿不见了。再后来,镇上消息封锁得厉害,等我们有她的消息,她已经埋在镇外墓地里了。”
古月低头拿过蓝海星面前的碗:“面凉了,我重新给你去下一碗吧。”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发现茶杯底下放着餐费,而蓝海星已经走了。
蓝海星在河边的栏杆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看见夕阳的余晖,才起身走回了停车场。
她坐在车子上,整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疲惫感,她发动车子又熄了火,趴在方向盘上闭上了眼睛。
梦里那些模糊的画面,就像微晃着阳光的河面,它们逐渐地清晰了起来。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支笔跟一张纸,那个像响尾蛇似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说:“把白弈叫来……把他叫来你就能活下去。”
泪水从蓝海星的眼角夺眶而出,耳边好似又听见白弈笑着说:“蓝医师不如想想问什么问题吧,记住只能提一个问题,所以你一定要提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所以,你是……回来向我报仇的吗?
她睁开眼,发现天已经黑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马路中央,迎面而来是卡车刺眼的灯光。
而这一刻,蓝海星却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的灯光,突然从旁边扑出来一个人影,将她抱住。
两人扑倒在地,卡车几乎擦着他们身边滑了过去,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蓝海星好似闻到了温和的花草味道,然后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