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鬼不屑白了公子一眼,气恼道:“你这人好生浑赖,我明明有名字,你偏不叫,在这欺负我人小。”梁雪听得,当即噗嗤一声,掩嘴轻笑。小鬼又向姑娘瞪去,小齿轻咬下唇,心下羞恼,干脆连她也不理了,奋力挣扎起来,径往那脏地挪去,继续收拾。
公子与妹互视一眼,不觉莞尔,忍住笑,俯下身躯,也帮那小鬼捡碎片。手上行着动作,眼神却也偶尔注意那家伙一睨,见他一张小脸气得鼓鼓的,唇红齿白,当真十分可爱,口里忍不住问:“小鬼,你说不许我唤你小鬼,那么请问小朋友,哥哥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小鬼听公子如此言语,比适才颇有礼貌,好像气也消了些,将小手臂支在腿上,眼珠骨碌一转,嘴角也有了笑意,说道:“爷爷呼我元儿,姊姊唤我宗元,你嘛,直接叫我名字就成。”公子略作沉吟:“你爷爷柳姓,你本该姓柳,叫宗元对吧,那么合起来便是:柳宗元!”话才出,公子即吓了一跳,只觉柳宗元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仿若在哪见过?
眉头微皱,讶色一闪即逝,只道同名同姓之人太多,许是自己记错了也不一定,片时也就没甚么稀奇了。沉默间,但见昏光下自厅外走进一人,是那柳老儿,两只干瘪的老手拿着打扫用具。原来适才此老吩咐孙儿清理公子碰倒的碎片后,自己则去取扫具。
老儿一进厅,就见三人在那忙活,不觉讶道:“公子、闺女,你俩可是舍下的贵客,怎能干这种事?还是让元儿来吧!”公子听得,遂扭头,嘴角弧了弧,歉然笑道:“宗元说得对,东西本是我弄坏,理该由我清扫。只是小子鲁莽,辜负了柳爷爷一番好意,实在罪过!”
老儿举步近前,笑道:“公子客气了,只要你吃得惯,爷爷就很欢心。若不嫌爷爷手艺,明儿我再给你做如何?呀,孩子,你怎么不穿鞋子?”
公子闻言,面上一烫,说道:“响午出去之时,雨势颇大,不小心湿了鞋袜。洗衣之际,一并洗了。离家许久不曾新添,是以……是以……”就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在这个年代,注重言行举止礼义廉,不穿鞋,的确有几分不成体统。
老儿了然,呵呵直笑几声,放下扫具,又出去了。公子不明所以然,三人六只眼相瞪,又傻笑,公子取过扫把,很快就将地板清理干净。柳宗元拍拍小手污脏,吁了口气,嘟囔道:“大功告成!”目闪异光,歪头斜视了一下公子,嘀咕道:“今天爷爷似乎非常高兴!”这一点,兄妹二人老早已看出,虽觉奇怪,却也并未放心上。如今听小鬼这么一提,公子细细回想,老儿的开心,多少与自己有些关联。
忖思间,柳老儿又回转厅上!他手上拿着一双无忧靴,脸上笑吟吟的,浑似个儿童般无邪。此老一进来,就将鞋塞给公子,这令他更纳闷了。老儿见公子无动于衷,只道他不喜欢,脸沉了下来,问:“不合适吗?唉,可惜家中就我和元儿二人,衣履不曾多备,这还是我儿子留下的哩!”
公子见状,知此老一番好意,不忍拒绝,况现下他真个无鞋可穿,便道:“您误会了,小子并非嫌弃。如今小子避居府上,您老不惧麻烦好意收容,小子已是万分感激。我们吃喝,您不计饭钱,更是莫大恩惠,现在又怎好……”
老儿不待公子说完,便满心欢喜道:“你喜欢就好!来,爷爷给你穿上。”公子一听,唬了个惊惧,不觉向后幌退。此刻梁雪亦是眉头微蹙,寻思:“柳爷爷今天的诸多行为,都比较反常,却不知为何?”
柳老儿稽公子身幌,只道他站不稳,急忙抢上,势要帮他穿鞋。公子几番挣不过,最后竟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泛苦,委委屈屈、尴尴尬尬、勉勉强强给老儿*。老儿举起公子左脚,往脚板底瞧了,又举右脚,同样瞥上一眼,心底生疑,嘀咕:“怪了,怎会没有呢?”
公子内力何等深厚,自然听得十分清楚,好奇问:“柳爷爷,甚么没有?”老儿尚在自言自语,完全不知公子在说话。瞧到这里,那柳宗元心中已是雪亮,小声道:“爷爷在看胎记!”
兄妹二人咋舌,心下均想:“哪有人去脚底板翻别人的胎记之理?”梁雪不愉道:“宗元,切莫胡说,哥哥脚底哪来甚么胎记?”柳宗元撅嘴道:“我才没胡说哩!他没有,我有!”当即往近旁一张太师椅上,屁股一颠坐了上去,不由分说,就把那鞋袜脱下来,露出一双白泽的脚板。
公子鼻头一皱,徒闻一股咸鱼臭味瞬息弥漫空气,捂着鼻子叫:“小鬼,你几天不洗脚了?”柳宗元望公子做了一张怪脸,又吐吐舌头,尽展调皮之能事,就是不答公子言语。
梁雪也揄长袖敛鼻,美目一转,却瞧见小鬼脚板果真有痕迹,只是并不太清晰,正待近前细瞧,忽听老儿斥道:“元儿,你捣甚么鬼,想熏死爷爷么?快将鞋穿上!”柳宗元撇撇嘴,爷爷指令大如天,莫敢不从,乖乖将鞋袜穿上。
老儿笑道:“公子别介意,小孩子不懂事,请你多海涵!”一面说话,一面帮公子把鞋穿好。公子嘴里应付:“哪里,哪里!”心下却骇然不已,小宗元脱光袜子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小鬼脚板上确有胎记,而且和他背上的萧形胎记颇为相似,即下意识向后背摸去。
几人在这一刻沉默了,各自思着心事。夜里风凉,凛凛吹送,刮在人身上微有些寒意,又经大雨洗礼,深夜的空气变得更加清新。良久,公子才叹了口气,不好问柳老儿关于胎记之事,只好找些别的话题来聊,却有意无意指到了小鬼身上,问他怎么不送小宗元去学堂。
老儿道:“当下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居多,似梁大人这等清官,寥寥无几。舍下不喜元儿也染上此等浊气,故不许他学儒,惟蒙祖业,教他生意之道。”公子听了,心下感慨,亦知儒家思想多有醉人心智,以致宋朝文人居多,大好江山落入异族之手。复又闲聊几句,觉更深夜浓,渐困倦,就散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