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琼朗头疼,“管她做什么。”
“哥,你听我说,傅大哥肯来救我,肯定是对我有意,如今爸不在了……除了与傅家结亲,我们没有更好的立足办法了。”
“琼玉,如今再想和傅家结亲哪是那么简单的……”
“你也不帮我!如果爸他还在,怎么会看我受委屈!”哽咽着低低说完,陆琼玉恨恨转过身,径直朝走廊另一侧冲去。
听见逼近的急促脚步声,钟虞抬眸看过去,又神色淡淡地重新转回头来垂着眼。
“你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我?以为要攀上傅家了就翘起尾巴来了?”陆琼玉张口便火.药味十足,仿佛将丧父的悲痛也一并发泄出来了,“你不过是个落魄陪人跳舞的货色,被几个男人吹捧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钟虞早觉得这个陆琼玉颇有几分表里不一,却没想到真实的模样竟然这么尖酸刻薄。她懒得像泼妇一样跟人吵,便道:“这里是医院,病人需要休养,请陆小姐不要大吵大闹,以免失了教养。”
“你个没爹没娘的舞女和我谈教养?”
“没爹没娘?”钟虞冷冷嗤笑,“陆小姐,你在说你自己吗?”
陆充的正房太太早逝,而就在刚才陆充也已被医生宣告死亡。
“你!”陆琼玉一愣,脸色青白交替,眼眶通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可我还有傅大哥!傅大哥为了救我才去追那个歹人,为了救我才受了枪伤!”
“陆小姐。”
身后忽然传来端庄威严的女声,两人齐齐回过头,看见了从几米外那间病房里推门而出的傅太太。
傅太太站在门口,不咸不淡地对陆琼玉道:“请自重,陆小姐。聿生有勇有谋,不愿伤人的行凶者逃脱才上前追击,可不是为了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
陆琼玉脸色煞白,接着一张脸又涨得通红,嘴徒劳地张了张,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钟小姐,你是来探望聿生的?”
钟虞忙颔首,“是的,不知道方不方便?”
“进来吧。”
“多谢您。”道了谢,钟虞上前走进病房内。
“我出去给佣人交代些事情,你自便吧。”傅太太脸上的笑称得上温和,只是目光有些复杂。
钟虞当然察觉了这一点,心里大概明了了。于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好。”
门关上后,病房里安静得出奇。
她的心跳重重地像是敲在耳边。
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会儿,钟虞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淡蓝色的帘子后面是一张还算宽敞的病床,脸色稍显苍白的男人正躺在上面,紧闭着一双眼。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清醒的时候,傅聿生那一双眉眼总是带点落拓的倜傥,又或是散漫的、带着点笑意的。少见几次他严肃的时候,深刻的眉眼又格外冷凝坚毅。
他只是这个乱世中的一个缩影。明明可以留在国外享受安稳优渥的生活,却义无反顾地回来了,还选择了一条这么危险的路。
回想起两次险境,钟虞攥紧的手慢慢松开,轻轻舒了口气。
她垂眸,盯着男人的手,心里莫名微微一动。
男人对女人的吸引也体现在方方面面,此刻傅聿生的手竟然就成了一个吸引她的理由。
搭在床侧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匀称,手背上蛰伏着一层凸起并不明显的筋络,五根掌骨像低缓山脉一样起伏。
这只手在跳舞时搂住她后腰,接吻时托住她的脸,举枪时稳稳当当,扣动扳.机也果断利落。
这种反差格外迷人。
钟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钻入他掌心之中。
男人的手很大,这样就已经能将她的手完全覆盖住。看着这个画面,她心境莫名平复下来。
半晌,钟虞失笑,抽出手打算给他盖好被子。
下一秒,男人反手重重扣住她的,大概是用力时牵扯到了伤口,他立刻拧眉低低闷哼一声。
“你醒了?!”钟虞又惊又喜。
傅聿生掀眼似笑非笑地瞥她,哼笑一声,“我躺着等了这么久,也没等到钟小姐一个吻。”
大概是受伤的缘故,他嗓音还有些哑。
钟虞挑眉。
傅聿生的态度,和之前有一种微妙的不同了,这种感觉她说不清楚,但能感觉得到。
她起身,手臂撑在他床头,俯身弯下腰。
傅聿生笑意微微收敛,喉结滑动。很快,蓬松卷曲的发丝垂落到他脸侧,周围暗香浮动。
唇贴了上来,他本能地抬起下颌想要回吻,对方却迅速退开,留他徒劳地无意识吞咽。
钟虞重新坐回去,轻笑,“我可不想你母亲发现什么端倪。”
傅聿生盯着她,忽然笑了,手也用了力气重重捏了捏她的。
“我们在一起试试?”他忽然淡淡道。
“……什么?”
傅聿生手臂撑在身侧,皱了皱眉坐起身。钟虞忙拿起枕头放在背后让他靠着。
“没这么虚弱。”他挑眉。
钟虞勾唇,“傅先生,该服软的时候就服软吧。”
傅聿生失笑,往后靠好。然而这样一打岔氛围顿变,剩下的话忽然变得难以出口。
刚才那些话并不是他冲动,只是忽然间就脱口而出了。就像他今天假意追至二楼,为了让同伴脱身、让他按照计划给了自己一枪时突然冒出的念头一样。
那时他捂着腹部微微脱力,最后坐在走廊边上靠近窗口的位置。
窗外是夜色与霓虹,他闭眼时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她与他共舞时,仰头神采奕奕的笑脸。
从前他从没有让自己身陷情.爱的打算,但这一次却有一种放纵与贪婪的冲动。
或许她就是他打开压抑、束缚自己的铁链的那把钥匙吧?
钰城夜夜亮起的灯火,没有一盏比得上她的笑眼。
就在那一刻,傅聿生知道自己完了。
他最后还是成了贪婪的奴隶。
…
脱离回忆,傅聿生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那点僵硬。
“这段时间可能是我剩下一生里最平稳的时候,”他斟酌着措辞,抬眼定定地看着她,“有人曾对我说,及时行乐,只争朝夕。”
“嗯。”钟虞笑起来,望着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有人”是谁。
“所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自私的一个决定。”傅聿生自嘲地笑了笑,“那么,请问钟小姐,能不能陪我自私这一次?等以后……”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就把我抛在脑后吧。”
“傅先生,”她回握紧他的手,唇角和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加深、满溢,“乐意之至。”
……
病房外,傅太太靠着墙,手捂着嘴,眼泪成串地往下滑,很快打湿了手掌。
之前丈夫要回国创办实业,她并不反对,甚至很支持。但当听到唯一的儿子背着他们去参加了航校面试并被录取后,她强烈且极力地反对了。
她当然知道就读航校意味着什么,一旦顺利毕业成为空军一员上了战场,那么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开始盼望儿子成家,希望有了妻儿后他会改变主意,但这个愿望也落空了。
至于这位钟小姐的出现……虽然让她吃惊,可她清楚自己并不满意这份感情。
直到刚才她听到那番对话。
她的顾虑与不满意忽然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酸楚与悲切。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日本领事馆即将派遣新的领事来就任,而刚刚在钰城落脚并一揽权势的陆家在一夜之间随着陆充的死而倾颓。陆琼朗难堪大任,陆家兄妹在钰城中顿时变得深居简出起来。
枫白渡却还是一样的热闹,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所有人心心念念的“盖露”出现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终于,这夜他们苦等的人出现了。
穿一身赤红色旗袍的女人肩臂上搭一条黑色披肩,漫不经心走进大厅时引起浪潮似的骚动。
“盖露来了!”
有人庆幸自己今晚来了,有人则幸灾乐祸同伴放弃每夜苦守在这里,结果在今夜前功尽弃。
钟虞接过酒杯,在沙发上坐下。
她撑着下颌若有所思。
即便出于教养和礼仪让傅聿生的母亲将情绪掩饰得很好,但那天她走近病房前还是能察觉到对方隐约不赞同的态度。
然而等她再走出病房时,对方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对于这之中的原因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问傅聿生,得到的回答也只是个神神秘秘的笑。
那之后傅聿生住了两天院,随后便回了公馆休养。她不好频繁上门打扰,因此只去探望过两次。
最后一次见面时,傅聿生一脸遗憾地说等养好伤就要立刻回航校训练。毕业在即,他不能懈怠。
这样一来,钟虞都说不清未来他们还能有多少相处的机会。
毕竟……
她垂眸,有些不自在地敲了敲杯沿。毕竟她的任务,还不算彻底完成。
想到这钟虞心情有些复杂,她已经清楚地注意到自己心境的变化了。从一开始只把这些世界当作通关游戏,到现在已经越来越沉浸在它带给自己的“真实”里。
譬如很多时候,她甚至会忘记系统的存在——就像那天在许家归国宴上遇险时一样。
她理智上认为这并不好,但是又觉得自己陷入这种过分真实的处境里是情有可原。
“盖露小姐,能否邀请您跳一支舞?”
钟虞回过神,发现是贺远。
她挑了挑眉,将手放入对方掌心,“贺先生。”
“看来我该庆幸上次宴会邀请盖露小姐被拒绝了,”贺远笑起来,享受着在场男士们艳羡的目光时有些意气风发,“不然也不会有今天共舞一曲的机会。”
钟虞垂眸笑了笑,没回答是或否。
“你和聿生……”贺远顿了顿,试探地问,“你们两个是认真的?”
“贺先生以为呢?”
“聿生对你的态度,和对其他人很不一样。你对他也是。”
见钟虞没否认,贺远心情有些复杂。
一面是自己心仪的女人,一面是自己能托付生死的好兄弟……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自己只可能与枫白渡的“盖露”跳一支舞,却不可能与“钟小姐”有什么未来。
他苦笑,“祝福你们。”
一曲终了,钟虞忽然有点疲于待在这里了,毕竟她真正想一起跳舞的人并不在。
她让侍者跑腿去街口叫来司机,自己则披上披肩走出大厅,将无数人从热切到失望的目光关在门内。
刚走出门,黑色汽车也正好缓缓停在她面前。
司机是新雇佣的。前些天暂且还是阿争给她当司机,最近两天傅聿生才替她敲定人选,今天是第一天上任。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个司机表现得有些木讷?她都走到车前了也不知道下来替她开个车门。
钟虞皱了皱眉,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淡淡道:“回家。”
车子却没动,仍旧停在原地。
她一怔,转瞬间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个念头,一颗心顿时高悬起来——
不会是上次要害她的人吧?!
这司机明显可疑。钟虞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紧盯着驾驶座上的人高大的背影,“怎么不开车?我说回家——”
话音戛然而止。
她睁大眼,嘴因为惊讶而微张着。
驾驶座上戴着帽子的司机忽然抬起头,抬手屈指抵住帽檐往上抬了抬,内视镜里顿时映出他深邃带笑的眉眼。
“这位小姐,”他转过身,一手撑着座椅靠背,一手散漫地摘下帽子挥了挥,勾唇笑得风流倜傥,“送您回家,实在是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