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灰叔忆起那段岁月,脸上总是哭笑不得。那个被笼罩在烟尘之中的上午,在婉转的鸟鸣之中,还被唤作小锅底灰的他倒腾着自己的小短腿儿,吭哧吭哧去追许砚。
他没想到许砚在林子中等他,阳光穿过树叶落在许砚脸上,叶影斑驳,许砚的神情晦暗不明。他远远望着许砚,笑了。
他被绑在了一棵树上,脖子上挂着许砚买来的那串饼。那把被他磨哑了、又被许砚拿来杀了三个伙计的刀,现在又落回到他手中。
他的手自然是被反绑在树上的,手里的刀不是什么伺候人的刀,刃儿卷得厉害。许砚让他用那把刀将绳子割开自救,饿了可以吃两口脖子上的饼。
起初,他只是有些焦急,望着许砚渐行渐远的身影,急切地用刀来回在绳子上使劲,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失望了。
那时的他还年幼,没有意识到他与许砚之间的实力差距,无法明白为什么在许砚手里砍掉人头的刀到了他手里,却连条绳子都砍不断。
他哭了,像真正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然而这时许砚早已走远。没人来救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除了那早已走远的许砚。
他哭着拿刀割着绳子,心情糟透了,林子里的鸟叫声开始变得烦人,那太阳越来越刺眼,即使是在树下,他也没办法承受那刺眼的光芒。他闭上眼昏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已经是下午。
他咬了几口脖子前面的饼,拧着一张脸继续去割那绳子。如此,快到傍晚的时候,终于将绳子割断了,而这时许砚早已无处可寻。
他拿着许砚给的那些钱回到了小镇上。本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孩子独自走在街上也没人去注意。当然,除了那些人牙子。
还好,许砚走之前把刀留给了他。这刀刃卷得诡异,割绳子的时候难免沾染了他的血,他的表情有些阴暗,人牙子见了都不愿上前来招惹他——可以买卖的孩子那么多,谁也不想招惹上一个看起来有些问题的小子。
接下来那些日子不好过。在战乱的年代,没有多少人的日子是好过的。小锅底灰四处碰壁,身上钱财见了底,就在他以为自己要饿死街头的时候,山上一所寺庙举行水陆道场,他混进去试图找些吃食,当场被抓。
说来也是运气,寺庙中原本做菜的大师父半夜起来上茅厕,迷迷糊糊一脚踏在荷花池里溺死了,主持在和尚堆里久也寻不到个像样儿的厨子,见小锅底灰后厨的活儿干得不错,给他剃了头,留在厨房做工。
如果他能在这里安稳过完一辈子了……
“如果我能在那所寺院里一直到死……”
星灯之下,灰叔抱着水烟袋,两眼放空,思绪飞出好远。
沈灵雨与许砚正忙活着,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沈灵雨两步上来劈手夺过他的水烟袋,愤然道:“胸口还有那么大的窟窿,这就开始抽烟吗?灰叔你想好不想好了?”
灰叔好无奈,歪在摇椅上朝沈灵雨招招手:“丫头,你把那烟还我,水烟抽着不伤身……”
沈灵雨理都不理,径直将水烟袋拿走了,口中还念叨着:“怎么可能不伤呢?不要以为我不是学医的,你就可以骗我。”
灰叔捂着心口拧着眉:“哎呀快回来,我的烟,哎呀这丫头,老许你看!”
许砚正忙活着在景慕青周围布置起法阵,景慕青还没有醒,他的神魂不稳不能移动到楼上。
许砚要在这里布置一个法阵,让他躺在这里沐浴日精月华,等他慢慢好过来。听到灰叔喊他,许砚笑了:“那烟你少抽一点,沈灵雨说的没错,哪有不伤人的烟?”
灰叔躺在摇椅上,手拍着椅子扶手故作痛心疾手,道:“你们两个真是合起来欺负我这老人家!”
“嗯,你老人家说什么都对。”许砚满脸无奈,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却没有半点帮他的意思。
灰叔望着许砚的身影,不由得想:如今的许砚真好呢,有了软肋,也有了活人的样子。当年他逢着许砚时,这家伙身上冷冰冰的,那时候的冰冷和现在不同,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感觉。
那时灰叔也不是现在的样子,他在寺院中掌管后厨,一心一意钻研新菜式,素菜被他做得几乎要好吃出花儿来,寺院上上下下都喜欢他。
可他又不像个厨子,有哪个厨子会整天惦记着给自己打一把可以砍断石头的菜刀?顶着个光头四处跑,哪里有好铁,哪里便有他的身影。
在太阳底下久了,他的光头被晒得晃人。他是个和尚,却又不像是个和尚,身穿缁衣脚踩芒鞋,只会做菜不会念经。寺中人没有叫他法号的,除了整天眼睛都很少睁开的老方丈。
因为他依旧喜欢在厨房进进出出染一脸的灰,大家都叫他一声“小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