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见裴时龙钟之人,满头白发,却在晚辈前伤心落泪,心中略略有些不忍,忍不住低声劝慰道:
“伯父,姑姑曾入我梦,她说,她不怨您,您也是可怜人……”
说到这里,她忽想起当年无意中得知的那个秘密,毒死姑姑的药其实是爹爹买的。
到底姑姑知不知道那是毒药,知不知道自己的亲哥哥为了门户清白要毒死她?她喝下毒药的那一瞬间又想了些什么呢?
明明是爹爹亲手毁了自己的妹妹,但是裴时却为此背了一生的情债。
姑姑的死,裴时肇其端,爹爹终其事,这世上两个号称最爱她的人,却生生要了她的命,世事之荒谬,一至于此!
至于爹爹到底有没有下毒,她却始终没敢去求证其真假,也没有问过娘亲,毕竟娘亲嫁给爹爹时,姑姑已经去世了,爹爹怎会将此事告知娘亲?
而杜忠却是自幼跟随父亲的长随,他的话会有假吗?
更蹊跷的是,当日父母远赴江南,只有福子愿意跟随侍奉,杜忠却自称要回家乡为姑姑守坟,只身离开,自此后音讯全无。
而今父母已逝,这件事终成了一桩悬案,再也无人能解。
想及此,晚晴只觉眼前一阵晕眩,不知为何,恍然间她竟然有些同情眼前的裴时,时至今时今日,当时所有经历此事的人几乎都已离世,唯有他还在苦海里挣扎。
想他常年住在偏僻的见不到阳光的屋子里放逐自己,面对一家子与自己离心离德的儿女亲人,这其中痛又有何人知晓?
她抬首望着裴时,只见他泪如泉涌,抖着唇,以袖遮面泣道:“是我,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若儿……是我亲手害死了她……”
晚晴见他似正在承受巨大的锥心之痛,对他的怨恨不觉稍稍释然:“伯父,您好好保重吧。姑姑都故去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感情不能放下呢?”
“放不下,放不下……”裴时摇摇头,满面凄惶又无奈:
“这二十多年我一日都没放下过,不瞒你晴儿,轩儿那傻孩子试过的法子,我年轻时也都试过,没有用的,纵情声色,酗酒终日,都是麻醉一时,醒来便是一场空。
但是那时,我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了,看着他们稚嫩的脸,我想到自己肩上还扛着为人父的责任,这才咬牙苦苦忍了过来。
好孩子,我当初走过那条路,实在太难熬了。我实在是……不想让轩儿再走一遍了。”
他想到小儿子之前那形销骨立、落拓待死的模样,不由悔愧万千,握着晚晴的手,他老泪纵横地说:
“孩子,千错万错,都是老夫的错……当日是我糊涂,你第一次出宫后,我就该放你们去幽州躲着的,可是我……那时我还想保全富贵,以至于害了你和轩儿。
晴儿,轩儿是我的儿子,我还能不了解他吗?他爱你,胜过爱这世上任何人,为了你,他几次要和我断绝关系,把刀剑架在自己脖子上,逼我成全你们。
为了你,他以一己之力和当时如日中天的宁远侯府为敌,哪怕是搭上自己的前程、名声甚至是性命也在所不惜。
晴儿,你可怜他自幼丧母,这世间疼他的人不多,就原谅了他吧,你没见他失去你时疯魔的样子,我真怕,我真怕他就此得了心疾了……”
晚晴垂首轻泣道:“伯父,我……我真的……不想再涉情关了,太苦了……我何尝不知道他爱我,可是,他伤害我实在太深了,我的心,早已凉透了……”
“好孩子,他是有错,可我这个当爹的也难辞其咎。你们几次错过,均因我的私心而起,就让所有的惩罚,都降到我的头上吧!
我老了,再无所求了,只要看着你们两人能得到幸福,哪怕现在就让我奔赴幽冥,我也在所不惜……”
晚晴望着眼前这个向以冷酷和绝情著称的老人,在自己面前涕泪俱下,心里一阵凄惶,竟不知身处何地,此时的裴时,还是自己当初认识的那个利欲熏心的长辈吗?
“你就当是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替他求情,看在我和你死去姑姑的份上,你原谅这个迷途知返的孩子好吗?”
裴时说着,抖抖索索拿出一封信递给晚晴,悲痛万分道:“晴儿啊,你不知道,昨日你发高烧惊厥,他连遗书都写好了,要为你殉情,这是他给我留下的遗书,你看看……”
晚晴只好接过信来,打开一看,只觉字字锥心,句句是血,当读到“此生得与晴儿同赴黄泉,共眠一穴,儿亦无所恨矣”时,那心中的坚冰终于一点点溶解,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下来。
她抬起头,万般无奈地对裴时道:“他这到底是是何苦啊!我和他,终究是不成的,我是宫里的女官,这身份怎能和他再结连理……伯父,这是灭门的大罪啊!”
“身份的事情,我自会替你们筹划周全。这事你交给我,”
裴时看着晚晴似有松动之意,心下稍安,继续道:“只要你原谅他,愿意接受他即可。不然,他过不来这个坎啊……”
晚晴沉吟不语,良久方叹息道:“伯父,这分明是饮鸩止渴,您何必这般逼迫我……”
裴时将那封遗书叠起,塞到了自己的袖子里,不禁涌起一阵伤悲,颤声道:
“孩子,伯父不是逼你,只是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我这一生,作孽太多,现在已然受了报应。
玉圃因他娘去世迁怒于我,已经多年不曾回京;我膝下只有轩儿一个儿子了,若是连他也弃我而去,我裴氏这一房几百年赫赫扬扬,便当绝嗣了。
只怕到那时,我死后也无颜再见祖先了,孩子,裴氏一族血脉,全在你了。今日你若能原谅轩儿,我愿替他向你跪地磕头认错……”
说完,便抖动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作势要跪下,晚晴吓呆了,忙忙去扶他,却因体弱,一头往地下栽,裴时来搀她时,她忍不住扑入裴时怀中,放声痛哭道:
“我父母都走了,他们不要我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傍了……伯父,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原来她悲痛欲绝之际,见裴时白发苍苍的模样,竟一时将裴时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她父亲在世时,她其实已与他有了芥蒂,再未投入他怀抱一次,此时她心里悔愧兼绝望,不由在裴时怀中嚎啕不止。
裴时垂暮年人,心到底还是软了些,且这女孩儿究竟是若儿的亲侄女,爱屋及乌,他内心深处是疼爱她的,是以在最恼怒她时,他也未曾下过狠手。
而今又见她这般痛苦,他更是慈父心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慈祥地说:“傻孩子,怎么会没有路走呢?你不要怕,一切都有伯父在。
日后我和轩儿,还有皇后娘娘,我们都会爱护你的。好孩子,咱们是一家人。”
说着,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早已在门外候着的钰轩进来了,裴时将晚晴交给他,他过来揽住晚晴的肩膀,低低叫了声:“晴儿……”
一语未终,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