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你有没有想过,这次会面会不会只是泰成一厢情愿,非要来京,所以晚晴才不得已……”方回故意慢吞吞说出此话,然后暗暗打量裴钰轩的神色。
果然他话音未落,裴钰轩便一跃而起,紧紧攥着他的手,眼中闪出狂热的光,急急问道:
“阿回,你是这么觉得对吗?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柳泰成一厢情愿的,晴儿她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我知她定不会这般绝情,阿回,我实话告诉你,我和郡主马上就要和离了,她的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那个贱婢如心,我也狠狠惩罚了她,现在只不过替她留了一口气,去指正郡主不忠偷人。
你看,我替晴儿报了仇了,我怎么会舍得她受委屈呢?……你说她听了这些会不会原谅我?……”
他越说越兴奋,简直忍不住手舞足蹈,看起来情绪又要控制不住,方回一股脑听钰轩说了这么多秘密,不禁惊怖交加,只是不便说出,只是含糊说道:
“三郎,你……你手上莫再沾血了,你若想和晚晴破镜重圆,总得多行善事,总得振作起来……”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手上沾血,也不喜欢我使手段害人,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瞒了她的。可没想到,她竟因此和我生分了……怪我,怪我……”
他懊恼地敲打自己的头,说道:
“若我早一点告诉她我和郡主的真相,她必不会……我当初只想,只想着木已成舟了再告诉她,她心地那么善良,她不许我做那些事的……我……”
他的泪溅了下来,一副彷徨无依的模样,可怜巴巴地问方回道:
“阿回,你说,晴儿还会回到我身边吗?只要让她再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只要她……”
“会的会的,你振作起来三郎,你振作起来,我就去帮你劝晚晴。”方回这一刻真心同情起他来。
钰轩两眼放空,凄凄凉凉道:“阿回,我没有亲人了,只有她了,若她也弃了我,我还有什么指望?
我爹于儿女情分上十分有限,他一辈子只爱晴儿的姑姑,活着的他个个不爱,只爱一个死人……
你不信,今儿我就是死了,他也最多到灵前骂我一声畜生……;
我的皇后妹妹,倒是关心我,可是车轱辘话翻来复去地说,一味就是让我放了晴儿。放了晴儿,我怎么活?”
他一把揪起方回的前襟,低吼道:“你说,没了晴儿,我到底要怎么活?
这座空寂无人的大宅子,冷冰冰的,连一丝光一丝热都没有,晴儿,只有晴儿,她身上是热的,唯有她,能温暖我,体谅我,鼓励我,爱我,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说到这里,他的手渐渐松开,甚至还帮方回捋了捋被自己揉皱的细碎的衣服褶皱,柔声细语问道:“阿回,你说她还会不会原谅我?”
方回见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暴怒一时柔顺,亦不敢十分刺激他,只好婉言对他道:
“放心,放心,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养好身体,她就回来了,她肯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我去了很多次道观了,可是怎么也见不到她。
紫金庵不同永宁寺,我们的势力根本进不去,听说她在那里深得主持枯云大师的赏识,说她有悟性,准备要培养她继承衣钵。
呵呵,你看,我的晴儿,就是这般,走到哪里,都是极耀眼的人物……
她还会爱我吗?阿回,她还会回头吗?我之前的名声……不大好……在康王的宴会上,她亲眼见过我,见过我那般狼狈的模样……”
裴钰轩这一生的死结都在杜晚晴,只要给他打开了这个死结,他的心便又开始了热烈地期盼,方回哭笑不得的看着他,见他拉着自己的衣袖,如孩童般切切地问。
“会的,当然会的。她是你的晴儿嘛!”
方回虽这么说,心里却想,你之前做的那些绝情绝义、骇人听闻的事别说晚晴那样刚烈的性子了,是个人怕都不会原谅你吧,可是此时却不敢表露出半分,只是一味哄他道:
“你养好身子,她就回来了,所以你快点好起来吧!再莫要沾酒色了,不然,真的会毁掉自己的。”
裴钰轩低下头,那泪大滴大滴落下,良久,他方抬起头道:
“只要她回来,只要她回来看我一眼,我什么都答应,不要说禁绝酒色,就算是让我把命给她,我也乐意……
阿回,从前我气急了,赌了一口气,我以为离了她我一样也能活得自在,谁料我赌输了。”
他的眼神空洞而无助,口气那么凄凉:
“原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取代她。再说她明明答应了要和我建立一个热气腾腾的家的,她不能骗我……”
方回见他这般痴迷执着,心中不禁喟叹不已,暗想也许杜晚晴在他裴钰轩心目中只是一道幻光而已,真得了晚晴氏,他便能改邪归正吗?
会不会晚晴离开只是一个借口,那些被隐藏在他心底深处的诸多欲望借机喷发才是主因?
他自少时便颇好诗酒风流,喜声色犬马,这些年可能碍于晚晴,强行抑制收敛,一旦晚晴那一层束缚剥离,他便陷入了汹汹的欲望之火中去了。
照此看来,若他一味固执地放任自己堕落下去,只怕终将会被欲望之火焚烧殆尽。
那么到底应不应该将已经置身事外的晚晴再拉进来呢?
作为朋友,方回觉得杜晚晴也是可怜人,从之前和晚晴的接触看,她对裴钰轩的心灰意冷绝非是一朝一夕之事了,柳泰成一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柳泰成的确比裴钰轩更适合她,她已经为裴氏驱使多年,怎得便不可以得一个善果?若能离开晋国去江南寻一个好的归宿,又有何不可?
可是裴钰轩是自己多年好友,眼见他这般落魄痴狂,口口声声唯有杜晚晴可以救他,自己又怎能置之事外?
裴钰轩的光景已是大不祥的模样,杜晚晴眼见得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裴家会舍得这般轻易放了晚晴远走高飞吗?
他摇了摇头,看着钰轩酒劲上来,又渐渐昏沉起来,抱着一个枕头一味乱啃乱咬叫嚷着“晴儿回来,晴儿,你回来……”
方回的心紧紧抽了起来,拍了拍钰轩的背说道:“三郎,你睡下吧,一觉醒了,说不定晴儿就回来了。”
裴钰轩紧紧攥着他的手,半醒半醉间朦朦胧胧问:“真的吗?我要好好睡觉晴儿就回来了吗?她就不恼我了吗?
阿回你知道吗,桂花树都开花了,晴儿,她,她看了……一定会原谅我对不对?
她爱吃桂花糕,我都跟厨子学会了,回来我就给她做,对了,我还学会了酿桂花酒,她也喜欢的,有我看着,就不怕她醉了……”
方回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良久,方抽出手道:“是,她一定会原谅你。但你要禁绝酒色,养好身子。
这个,你做得到吗?你若做得到,我为你去操办这事……”
“只要她回来看我一眼,不不,只要再让我看她一眼,我自然一切都会改掉。”
裴钰轩的声音低了下去,迷迷糊糊说完这句话,他便抱着那个枕头,头朝里闭上了眼睛。
方回叹了口气,悄悄退出了内室,刚出门,迎头碰上了铁青着脸站在门外的裴时。
他忙忙见礼,裴时扶起他道:
“贤侄,听说你夫人马上便要临盆了,还让你为孽子之事奔波,实在惭愧的很!”
方回躬身恭恭敬敬地说:“无妨的伯父,内子已是怀的第二胎了,应当没什么事。只是三郎的事情,怕伯父还是要多操心,我看他……情形不大好啊!”
“这个孽畜,裴家百年基业,到了他这里,只怕要断根了……”裴时气得身子有些颤,咬牙道:
“我待不管他,总觉得父子一场,若待要管,你看看他镇日里可还有个人形?”
方回低头不敢答话,良久,又听裴时咬牙切齿道:“他这样子,我要是女人,也得绕着他走,谁会喜欢上一个废物?
我裴家一定是造孽,才会生出这种令祖宗蒙羞的东西出来……
贤侄,不瞒你说,我正准备要将他的名字从家族谱牒中清除,撵出他府去,我裴家百年清白的名声,不能折于一个贱婢之子手中……”
“伯父慎言”,方回闻言,吓了一大跳,猛地抬头扫了一眼裴钰轩的屋子,又低下头向裴时建议道:
“三郎不是坏人,他不过是一时蒙蔽了心智,伯父,要不,还是请……请杜姑娘回来劝劝?”
“我只担心糟蹋了人家姑娘。”裴时恨恨道:“再说,我还有什么脸去求人家姑娘下山?这种裴家的不肖子孙,莫要再去害人了……”
说完,摇摇头便要转身离开。
“伯父”,方回不顾礼仪,一把扯住了裴时的衣袖,低声劝道:“以晚辈看来,三郎还远不到山穷水尽之处,他还有心向善。
既然他提出要见见杜姑娘,那咱们就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
见裴时脸上略有松动,方回赶紧又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伯父,您就再给三郎一次机会吧!”
裴时为了郡主产女一事,已对钰轩失望之至,结果这些时日以来,他又行事乖觉,放浪形骸,做父亲的更是雪上加霜,怒火万丈;
可是血浓于水,毕竟是亲手带大寄予了厚望的儿子,眼见他这般失魂落魄一蹶不振,裴时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又加上方回劝解,自己一味推脱,倒显得没有父子情义,只得应承下来,道:
“也罢,贤侄,若不是你,这个畜生死活我都不会再管他。
你代我转告他,日后他若是能改,就还是我裴家的子孙,若还是像从前那般做那些禽兽不不如的事情,我就决意将他赶出宗族,让他在外面自生自灭,让天下人都唾弃他!”
“好说好说,伯父放心,我一定转告三郎。”
方回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又回头看了看钰轩的内室,不知裴时这番话裴钰轩听到没有,听到了又待做何感想。
回到书房,裴时枯坐了半夜,想想刚才无意中听到的儿子对方回说的话,怎是令人心灰,可是再怎么伤心失望也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也得为这不肖子奔波劳碌。
想到再过几天便是入宫觐见皇后的日子,他便早早想了计策,到了觐见之日,他待要去皇宫时,却见裴钰轩竟也难得穿戴的整整齐齐,说是要和自己一起去觐见皇后。
裴时虽然板着脸,也总算有一丝安慰了,父子二人入了宫,裴钰轩在外面等着,裴时先进去见了裴后,裴后摒退了下人,和爹爹深谈。
裴时将想法说出,裴后沉思良久道:“爹爹,此次晴儿再次下山,你们再不可敷衍利用她了,即便是我的面子,也只能帮三哥这一次了。
晴儿此次和以往大不相同,她完全不听劝,就是死也不肯再回宫里了,不瞒爹爹,就连皇上都派人去召了她两遍了,她都不肯回来。
此次你们对她要有个长远的打算才是。”
裴时拈须沉吟道:“你三哥一副非她不娶的模样,娘娘,你说此事如何是好?”
裴后道:“此事我知道,我也劝过他,无奈他不听。后来我想,晴儿可能是这世间唯一能降服我三哥的人,三哥对权钱功名自小都是不屑一顾的,唯独对感情炙热得很,殊非怪事?”
见父亲脸色突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裴后不禁叹息一声,又道:
“爹,就算不为了三哥,为了咱们自己,我们也得想办法了。
您不知道,从前我以为晴儿有心在宫中争得一席之地,故而对她和三哥的事情,没有介入太多;
可如今,我看明白了,她显然志不在此,当真是不慕富贵、志向高洁的一个人,且对我一直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爹爹,这样的人,咱们再不可让她受委屈了,您知道的,皇上向来与她投缘,她又能均衡各方面的势力,所以朝廷内外,想要争取她的人可不少。
若咱们再把她往外推,一旦她心生异志,只怕我们就追悔莫及了!”
裴时听女儿这般说,不禁连连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娘娘说得有理,为父也有此隐忧啊!看来这次,必得下些气力,才能挽回此事了。
你三哥这个畜生,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被他弄得心灰意冷要出家。哎!真是家门不幸啊!”
父女二人商定了对策,便开始分头行动。隔日,裴后便以为皇家祈福的名义,上山去请晚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