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回来!”裴时一个箭步挡在儿子跟前,低声斥道:
“你提前告诉她有什么用?再说这密报已经有段时日了,我看很快就会有结果,咱们再等等柳泰成的消息吧!”
“可是,等柳泰成来信,那就晚了……晴儿连她父母最后一面也见不到……”钰轩扭头对父亲道。
“瘟疫中丧生者何止百千?晴儿去了又能怎么样?”裴时叹了口气:“她早晚会得到消息,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但不见父母最后一面,她会抱憾终身的”,钰轩哽咽着说:“爹,我不想看她那么难过。若说她父母病重,朝廷也许会准假呢……”
“糊涂东西,不见父母她抱憾终生,见了她父母就是你抱憾终生了!若她父母临终前让她嫁给照顾了他们数年的柳泰成,你说她会拒绝么?”裴时恨恨道。
钰轩听了父亲的话,一下呆住了,刚要踏出门槛的脚也慢慢收了回来。
“她和我们裴家早已绑在了一条船上,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裴时见儿子回了心意,放缓了语气说:
“你放心,爹这次想好了,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们破镜重圆。她父母走后,你便成了她最后的依靠了,到时她除了你,还能去找谁?”
“可是爹……晴儿她一向最是孝顺,这次我们得了情报不告诉她,我总觉得良心不安。”钰轩还在犹豫。
“你知道什么叫‘置于死地而后生’吗?”裴时缓缓道:
“晴儿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既然你和郡主的婚姻已经破裂了,那日后咱们便明媒正娶了晴儿,又有何难?”
“爹爹,真的,晴儿真的还会原谅我吗?她还愿意嫁我吗?”钰轩眼中的光芒又起,有点将信将疑地问。
“她自少时和你生出的感情,怎能说断就断?无非是你前段时间胡闹寒了她的心,她才走了的。这次她若回了头,你可还敢像从前那般胡闹? ”
“爹……”钰轩脸一红,低头道:“只要晴儿愿意回头,儿子再也不会对不起她了。以前那些事,您莫要提了……都是儿子该死,儿子也悔愧万分。”
“知道悔愧就好”,裴时扫了一眼儿子,又道:“不过这杜家的女儿,为何一个个的都如此性烈如火?”裴时苦笑道:“当日她姑姑可不也是这个性子? ”
父子二人抬头一笑,那笑中尽是凄怆和彷徨。
这杜家的女儿和裴家的儿郎仿佛宿命一般,一代接一代的纠缠个没完没了,若藤蔓般无休无止。
裴钰轩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身上的梅花玉佩,裴时冷不丁问他道:“听说晴儿上次把你的玉佩都扯下来扔到水池里去了?”
裴钰轩低头回禀道:“那次不怪晴儿,是儿子惹她生气……”
“嗯,挺好,下次就该让晴儿把你也扔下水去,让你再养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房里……”
“爹”,钰轩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儿子哪有那个胆啊?我屋里现在全换成小厮侍奉了。”
“好,那倒罢了……”裴时低笑了一下,又道:“江南的事情,你尽早安排,此事爹不插手了,全权交给你,日后是祸是福,你不怨爹就行。”
钰轩一愣,旋即明白了爹的意思,忙道:“是,儿子知道了,前些时日我已派人去江南,将何氏的落脚地已经打听清楚了。
听说她自父亲去世后,便变卖了京中家产带着寡母追随柳家去了江南,一直未曾嫁人。我安排了人,不日便将她送去与柳泰成团聚。”
“兵贵神速,让你的人抓紧一点,最好看着他们即刻成亲,把他们的喜帖收藏好,回头看要不要夹在信中一起寄来……”
“好的,爹请放心,此事必定万无一失。”钰轩心里只记挂着晚晴的事情,话说完,便想告辞而去,却再一次被裴时拦住,又吩咐道:
“ 这几天你做好准备,也让皇后那边时刻盯着,到时,将两个消息合在一起告诉晴儿。”
“这……”,听了裴时的话,钰轩有些不忍心,支支吾吾道:“这样,怕她一下接受不了吧,万一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重症要下猛药!”裴时目光如炬,看着一脸不忍的裴钰轩,低声喝道:“断了她所有退路,她才不会再生出其他念想来。
轩儿,爹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记着,成败在此一举,你万万不可再有妇人之仁……”
“晴儿”,钰轩眼底发红,拿着那封密报的手微微有些抖动,他心内只觉愈发不安,喃喃道:
“但愿你能熬过这一劫,你莫怕,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半月后。
这日,晚晴又到了休沐的日子。她照例给裴皇后告了假后,便去了长安西市。
到了药铺安喜堂后,她递上一张只开着“当归”一味药材的方子——这是她获取江南来信的唯一途径,可是江南很久都没有信来了。
她既盼着江南来信,又盼着那信未来。俗话说,没有消息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若是父母和泰成无恙,那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信笺过来。
自打申王也走了后,她去江南的事情便搁置下来,程方兴提议买通太医院的事情,过于冒险,且宫中无人接应,一旦事发,必然是抄家灭门之祸,她怎忍心因自己拖累别人?
再加之秦朗和冯子高二人相继离京任职,只剩下程方兴孤掌难鸣,朱良那里有心无力,此事便搁置起来。
很多次,她甚至想去求助裴钰轩,可是若再去找他,必然又生纠葛。她去江南,是想和往事决断,重新开始;
若又找钰轩,必然又让他重生希望;她知道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她又不愿和他重续前缘。
事情便卡在了这里。
她日日愁容满面,犹如在水火中熬煎,从七日到五日到三日,她一遍遍到安喜堂来打探消息,可是老板永远冷冰冰一句话:“无货。”
今日恰逢休沐,她再一次抱着微渺的希望递上药方,老板这次一反常态,竟让她稍候,不一时,从抽屉中递给她一封信,她抖着手将信打开,一看,犹如晴天霹雳,立刻天晕地转起来——
信上言道:因江南瘟疫纵横,杜氏夫妇不幸身染重疾,已于十月初四日、初七日分别去世;另,自己遵亡父遗命,亦已娶妻何氏……落款是柳泰成。
晚晴反复将信看了几遍,每个字都读了一遍,只觉那些字慢慢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慢慢将她的心碾成了粉末……
她只觉喉中咸腥,紧接着一口鲜血涌上来,只听“啊”的一声,那血喷在柜台旁立着的一面研磨地光滑平整的铜镜上,嫣然开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花,接着,她的人,便仰面栽倒在地上。
再醒来时,天色已晚,拒绝了药店老板递上的人参汤,她只手握住那薄薄的信笺,一步一踉跄地,走在了回宫的路上。
后路已断,前路渺茫,自己竟已无路可退了……晚晴心中一片苍茫,犹如游魂一般回到怀玉殿,她一头扎在榻上,再也起不来。
紫蝶见她这般情形,吓得没了主意,忙着人去请鹊喜。鹊喜来问了半日,才知道了大概缘由,忙让人通报了皇后。
裴皇后亲自来看晚晴,陪着她落了许久的泪;又着人去禀报了皇上,皇上着朱公公送来1000两赙仪(古代的丧葬费),准许她回府致奠,并特批了她一个月假期。
她被强搀起来谢了恩后,重又蜷回榻上,鹊喜和紫蝶彻夜守着她。但她整个人已经失了三魂六魄,愣怔怔躺在榻上,她的一生犹如幻梦般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洞房遗恨,宫廷喋血,每一步,她都如同在刀尖上旋舞。
纵使命中注定劫难重重,但这劫难为何没完没了?永无止息?
传说,凤凰涅槃一次,即可浴火重生,可她,硬生生涅槃了数次,仍无善果;
她曾千金一诺,为所爱之人枉顾名分,甚至以命相倾,却眼睁睁看着他一娶再娶,身边的人始终不是自己,最终二人分道扬镳,恩断义绝;
她曾屈身为奴,自愿没为宫婢,万般屈辱之下只为求得父母一生平安康泰,然而父母依然饮恨而终,客死他乡,连自己最后一面都未曾见上;
她曾爱人,也曾被爱;
她曾负人,也曾被负;
亲情,友情,爱情,她曾全部拥有,却又一一失去……
种桃道士说,上一世,她因贪慕红尘而被罚下人间历劫;果然,这一世,她历经千难万险,最终还是到了今天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也好,也好,时至今时今日,她终于看破了——这花花世界原是修罗场,是镜花水月,是梦幻泡影……
这红尘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没有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她便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她看见一片浓雾之中,父母着一袭白衣要带她走;
接着,柳泰成穿了一身喜袍,喜滋滋告诉她,自己已经成亲了,拉着她让她来喝喜酒;她刚要拒绝,忽见身边不知何时站着裴氏父子二人。
一瞬间,裴时变成了一头老虎,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身前挡着姑姑和裴钰轩,不料忽然裴钰轩也变成了一只老虎,对她虎视眈眈。
她转身想要逃时,却看见一位老道士,拿着一颗硕大的桃子,挡在她和裴氏父子之间,对她笑道:
“小丫头,怎么样,现在悟了吗?人世是不是一场幻梦啊?来,吃我一颗桃子,我这就带你走!”
她毫不犹豫的接过桃子刚要吃时,却忽见裴钰轩从老道身后探过身来,一掌将那桃子打落在地上,拉着她的手高呼道:“晴儿,不许吃……你答应了要同我在一起的……”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
晚晴猛地坐起身来,梦中老道士拿着桃子笑对她说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终于看透了这世界的真面目,她的路,也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