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宣成殿正进行盛大的宴会,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云集于此,连很少出席这类欢宴场合的皇后都亲临宴会,帝后二人与群臣共饮,歌舞丝竹之声响彻了整个皇宫。
杜晚晴独自伫立一株早已凋零的枫树之下,身后是一片暗黑的天空,她站在一片暗影之中。
幽暗的宫灯将她的身影扯得细碎而悠长,风一吹,那影子随风摇曳,犹如风中之烛,仓惶而悲凉。
因脸上余肿未消,她没有出席宴会,让鹊喜和紫蝶都跟随珊瑚等人一起去侍奉皇后,自己一人在怀玉殿独守。
怀玉殿,怀玉殿,只有圣人才称得上“被褐怀玉”,她一个任人宰割的小女子凭什么配得上“怀玉”这两个字呢?
细想起来,她不但配不上“怀玉”这两个字,她甚至连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别人想要侮辱她时,她连阻挡一下都做不到。
其实再入宫廷之时,她已经做好了忍耐一切荣辱的准备。
但没想的是,屈辱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那一顿空穴来风的惩罚,早已将她的自尊碾成了粉末,换来的,却还是未可知的未来。
后悔吗?若冒险跟那人去了江南,万一成功,是否可以共享天伦,拥有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
早知今日,为何当初不破釜沉舟,试一把呢?为何非要到这里来自取其辱?
自己拯救了谁,又会被谁拯救?
她的泪忍不住滑落,微茫的希望如同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而自己,不过是一粒微尘。
一粒微尘,如何攀得上那渺远幽邃的浩瀚星空?
“还疼吗?身子好些了没有?”忽有人从身后揽住了她的香肩,微凉颀长的手指滑到了她的脸上。
她的身子一滞,那人的气息如此熟悉,她不用回身也只是谁,是以未抬头,只是低低问道:“你来做什么?现在避嫌都来不及……”
“我给你拿药来……”那人柔声道:“你受苦了,来,我给你抹上!”
她推开那人的手,身子闪到一边,冷冷道:“不敢当,轩郎还是处理好家事,免得殃及池鱼。”
“别生气了,乖……”钰轩又上来轻揽她的身子,“这是上好的创伤膏,我四处派人去寻来的,你涂了这个保管不会留下疤痕!”他伸出手,却拭到了她满脸的泪水。
裴钰轩的心像被蜂蛰了一般,他一把将晚晴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哑着嗓子恨声道:“你放心,所有的仇,我都记着,你给我时间,我会让你看到她们的报应的。”
晚晴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定定望着他,一句话都未说,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别哭了,晴儿,我的心都被你揉碎了!”钰轩将唇吻向那汩汩而出的泪珠:“你信我,早晚有一天,我让他们双倍奉还。”
“我是让你去给我报仇吗?”晚晴注视着他,哀伤不已:“轩郎,我重又回到这牢笼里来,就是为了让你可以快乐一点。如果整天活在仇恨里,你会快乐吗?”
“你受屈辱,我能快乐吗?”裴钰轩眼中有泪光闪过,他微微仰了仰头,强抑着自己的感情:“我说过了,我唯一的快乐就是和你在一起。”
“轩郎”,晚晴凄凉向他道:“你怎么还在做这个梦?我们……没有可能了。”
“胡说,一切有我,你放心吧!”钰轩开始揭开药瓶,往她脸上涂抹药膏,她轻轻“哎呀”一声,他的手一哆嗦,心疼地说:“好了好了,我慢一点,你忍忍啊!”
晚晴见他这般细致认真,实在推不开他的手,便索性让他低头给她涂药,待到脸颊涂完,他又将药细细涂在她青肿的嘴角。
药都涂完后,他将那小小瓷瓶重新封起来,手有一丝丝颤抖。
晚晴闭一闭眼睛,再睁开眼,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狠下心劝说道:“轩郎,你答应我,好好待郡主。别迁怒于她,她娘的事情,祸不及她。”
钰轩将她拉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言道:“放心,我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晚晴闻言,不由身子震了一震,眼神忽然变得急切起来,忙忙劝阻:“你别乱来,现在咱们根基未稳,你莫要自毁长城。”
钰轩云淡风轻地笑着,轻嗅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吻着她细软乌黑的发丝,胸有成竹地说道:“小傻瓜,我都知道的,你给我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晚晴一派狐疑盯着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心。
前殿忽传来脚步声。
“你记得离申王远一点。”钰轩听到人来,忙将药放在她手里,叮嘱她道:
“保护好自己,外面的事情有我。”说完,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开始往外走。
在门口恰恰遇到了珊瑚。
裴钰轩站住了脚。一双细长的凤眸一闪,他忽然用手轻捻了一下她的肩膀,轻佻问道:“怎么穿这么少?”
珊瑚楞了一下,旋即红着脸,羞涩地说:“三公子还是那样,当了侍郎大人了,怎么还是没正形?”
“你想让我有什么正形,啊?”钰轩一张俊俏的脸忽而凑到她眼前,看她如火烧起来一般红艳一片的面容,轻轻笑了两声。
“公子这样让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嘛?”珊瑚一脸娇羞,却并不躲闪钰轩,反倒向他身前贴了贴,忽问道:
“听说义安大长公主让人掌掴了陆尚仪?”
钰轩闻言,眼中一抹恨意闪过,脸上却还带着笑:“你这么八卦,皇后娘娘还留你在身边?”
珊瑚乜斜着眼睛看他,并不答他的话,反而自顾自哂笑道:
“那公主可是打错了算盘,她不知道陆尚仪可是公子您心尖上的人啊!只要有她在,只怕您身边是寸草不生,一个活物也不能留下来……”
“够了”,钰轩脸一板,身子往后退了两步,语气冷得像凛冬的朔风:“陆尚仪是皇上的人,怎么,珊瑚姑娘想给我栽赃吗?嫌我命长?”
珊瑚愣了一下,待要说什么,却没出声,许久,方悻悻道:“公子也知道陆尚仪是皇上的人啊,我还当公子不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裴钰轩忽又将脸对向她,紧盯着她的眼睛,冷言道:
“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做好你自己本分的事情!不然,任谁护着你,都没用!”
珊瑚被他唬得往后退了一步。再一看,他早已昂首阔步出去了。
杜晚晴在他们身后看到这一幕,不觉若有所思……
白美人
后宫内宫人虽多,但基本按照前朝的制度分封,是以裴妃升为皇后之后,皇上将贤妃韩氏擢升淑妃,德妃之位照旧。
此时三妃位空出贤妃来,后宫诸人无不虎视眈眈,便都想到皇后这儿来拜见问安,看看是否有机会得到尊位。
但裴皇后生性简约,并不喜欢宫内嫔妃日日来拜见她,不过中宫之职本来就是约束宫人,本职不可废弃,是以晚晴建议她,至少每三至五日便需要接见一部分嫔妃。
只是此时嫔妃骤多,绝不可能全部都来,所以按照中尚署呈上的名单,除了淑妃、德妃例行来拜见外,有时也会召见一些近日特别受宠或者有特殊情况的嫔妃。
具体接见的名单要提前一日交由晚晴,她会最终决定何人可以拜见皇后。
这一日,例行的拜见中多了昭仪侯氏、昭容夏氏和美人白氏。这三人都是近来颇受盛宠的宫嫔,其中白氏更是刚刚诊出怀了三个月身孕。
白美人长相娇俏柔媚,虽出身寒微,却是新晋一批宫人中最受宠的,此时又身怀有孕,圣眷更隆。
故而裴后特意请尹德妃出面负责白美人的生产,德妃是皇上最早纳入王府的侧室,一向德高望重,所以此次委托她来照顾白氏最是合适不过。
德妃听闻裴后之命,忙起身应承下来。
裴后又着人给白美人赐了一株东海的大红珊瑚树,取其红火兴旺之意。
白美人抚着尚未凸起的小腹,在侍儿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弯腰待要行礼,被裴后制止了,让她自坐,无需谢恩,她便也就安然坐下了。
昭仪侯氏原本是梁末帝的妃子,末帝在梁国灭亡后,以身殉国,侯氏和其他姐妹被送到了长安,因容貌姝丽秀美,被皇上看上,立时得了宠。
但她似乎对这份宠爱没什么特别的感激之处,这次初来拜见裴后,也是冷着一张脸,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裴后训话,她只是例行垂首应诺,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回答裴后问话时,她更是冷言冷语,随意敷衍。
裴后见状,颇为不满。晚晴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侯昭仪,在裴后待开口斥责她时,反倒替她说话解围。
侯昭仪见晚晴替她开解,似乎颇是惊讶,不由望向晚晴,一双如星火般璀璨的明眸轻轻闪了闪,露出感激之色,晚晴冲她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三人中,夏昭容出身最高,年龄最小。她容颜俊美,性格活泼,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即便在裴后和二妃面前她也不露怯,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颇是亲热,听说皇上也偏爱她这点,是以她的恩宠也不少。
由于有她在里面调节气氛,这次召见倒也没有那么沉闷。
裴后安排完事情后,韩淑妃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是否知道,契丹最近颇不太平呢。”
裴后也不在意,拨弄着茶盏闲问道:“喔,怎么了?他们那边不是早立太子了吗?”
“是立了太子了,可是王后偏心太子的弟弟,一心想废了太子,把个太子逼得都避开京都另住去了。”淑妃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成功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是吗?臣妾听说那契丹太子颇有才名,绘画、书法、丹药都十分了得?”晚晴侍立在裴后身后,听闻此言,不由向问淑妃问道。
淑妃知她虽然位份不高,却是裴后的心腹,便也不敢怠慢,忙笑说道:
“尚仪真是耳听八方,可不是嘛,这个太子可是个大才子,就是有些私德方面不敢恭维。”
她这么一说,大家的好奇心更重,连一脸淡漠的侯氏都忍不住微微抬头向她看了看,淑妃见大家都朝她看,便也接着说下去:
“听说他有个特别可怕的嗜好,就是喜欢在婢妾的胳膊上凿个小洞喝血……”
“这……”裴后听言惊讶不已,不由看向晚晴道:“还真是匪夷所思。”
“是啊”,韩淑妃见一屋子人都目瞪口呆,不觉好笑,又喋喋道:“听说契丹那边也因为他对身边婢妾过于苛刻,稍有小过便鞭挞甚至挖眼喝血,实在无德,便也有意放逐他。”
看着淑妃谈笑风生的模样,晚晴不由思绪万千:
据她所知,淑妃是前首辅韩忠毅的养女,也是皇上早期最宠爱的妾室,她长得极是丰韵艳丽,为人八面玲珑,说话很是得体,甚得皇上的心。
当年晋王正妃去世后,皇上有意擢升她为王妃,不料曹太后坚决不允,加之后来徐美人进王府分了宠,她也年龄渐长,荣宠渐衰,此事也就作罢了。
不过皇上对她还是颇有余情,比起德妃完全是靠年限和资历获取的三妃之位,她这个妃位则是皇上真的宠爱她才封予的。
韩淑妃性情豁达,心胸宽宏,对皇上新晋的宠妃们都客客气气,毫无嫉恨之色;侍奉比自己小得多的裴后,也尽心尽力,并不托故拿大。
在裴后丧子那段无比艰难的时期,阖宫中,唯有她能不惧流言,登门造访过几次坤宁宫,裴后因此对她另眼相看。
淑妃还有个闪光点是消息灵通,每次来坤宁宫都会乐呵呵的同大家分享一些新消息。